一晝夜後, 興慶宮寢殿中。
楊玉環沉睡了足足一夜,悠悠醒轉。
“好點了?”鴻俊的聲音在她耳畔響起。
鴻俊換了身天青色武袍,坐在榻畔, 如美玉一般, 更顯玉樹臨風, 此刻他以略帶冰涼的食中二指, 按在楊玉環的脖頸上。
碧玉孔雀翎發出陣陣光芒, 五色神光在楊玉環體內流轉,驅魔司中人只恐怕虢國夫人在她身上做了什麼手腳,最後那場混戰中, 狐妖之言似是而非,更是留下了太多的謎團。
鴻俊朝榻前的李景瓏等人說:“沒有感覺到妖氣。”
衆人這才鬆了口氣, 李隆基又道:“國忠在河北, 此事須得細細寫來, 也好給他個交代。”
楊玉環想起來了,淌下兩行清淚, 說:“我……我大姐呢?”
“你都記得些什麼?”鴻俊將一個琉璃碗交給太監,說,“將藥裝這碗裡。”
楊玉環的思緒斷斷續續,只是朦朧地記得自己見到一隻狐妖,做了一場很長的夢, 然而碎片般的記憶令她完全無法連貫地敘述事件過程。
“應當是離魂花粉的作用。”李景瓏朝李隆基解釋道。
“我記得, 有一條鯉魚救了我性命。”楊玉環驚訝道, “那條魚在哪兒?”
衆人:“……”
李隆基說過, 誰救了楊玉環, 就加官晉爵,沒想到楊玉環居然認定了一條毛腿鯉魚乃是自己的救命恩妖, 這就尷尬了。
“它是我的好朋友趙子龍。”鴻俊笑道,“改天介紹你們認識,來,喝藥吧。喝了就好了。”
鴻俊手持琉璃碗,李隆基上前,將楊玉環扶起來,楊玉環卻怔怔看着鴻俊。
鴻俊:“?”
楊玉環眼中的鴻俊丰神俊朗,脣紅齒白,眉若遠黛,眸若暮星,鼻樑高挺,皮膚白皙,手指修長,眼裡帶着若有若無的笑意。
“你……你姓孔?”楊玉環疑惑道,“孔宣是你什麼人?”
剎那殿內肅靜,鴻俊的手不住發抖,竟將那藥潑了些許出來,他強自鎮定,問道:“你認識我爹?”
“你是孔宣的兒子!”楊玉環一把抓住鴻俊手腕,說,“你爹孃呢?”
“愛妃。”李隆基忙道,“你好好休息,諸事稍後再議不遲。”
鴻俊眼中帶着震驚,看楊玉環,再看李隆基,楊玉環轉頭朝李隆基說:“孔大夫!陛下!您還記得麼?十六年前,臣妾身染怪疾,救我之人,正是孔大夫!”
李景瓏瞥向鴻俊,一時殿內鴉雀無聲,李隆基答道:“似乎是有這麼個人,昔年聽瑁兒提起過……嗯。”
李隆基遲疑半晌,楊玉環卻笑道:“你娘是賈毓澤,你爹孃現在還好麼?”
“都去世了。”鴻俊黯然道。
楊玉環怔怔半晌不作聲,李景瓏卻在鴻俊身後道:“天下百姓,俱是陛下子民,爲天子與貴妃分憂,乃是分內之事。鴻俊,貴妃累了,讓她好好休息罷。”
李景瓏知道李隆基不願多提往事,畢竟楊玉環曾經是他的兒媳婦,多少有悖倫之嫌,便將鴻俊召了過來。鴻俊又說:“等你好些咱們再說。”
李隆基便點頭,吩咐衆人下去。
側殿中,衆人都鬆了口氣,昨夜除妖之後,幸而興慶宮沒被毀個稀巴爛,驅魔司成員也都不回去了,各自在宮中倒頭就睡,睡醒就吃,洗個澡,換了身衣服,午後陽光灑下,李隆基特許衆人在茶室內休息等候,自己則前去上朝處理善後這些天裡的一系列問題。
先前李景瓏一直被李隆基帶在身邊,在與進宮的官吏們談話,先是大理寺,而後是刑部,再則是六軍統領,直至此刻,方得一口喘息時機。
“還好昨夜牽連不廣。”李景瓏說道,“目前暫能收拾住,長安百姓也不曾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不該知道得太多的,都讓聞聞離魂花粉就好了。”裘永思笑道。
“最後的金翅大鵬,倒不知道是哪兒來的。”莫日根說,“簡直猶如天神。”
鯉魚妖趴在鴻俊腳邊睡覺,聽到這話時,警惕地擡眼,一瞥鴻俊。鴻俊支支吾吾,幸而餘人都未注意到他的反常,孜孜不倦地討論金翅大鵬鳥的出現。
金翅大鵬鳥乃是傳說中的神鳥,於大唐民間有極高的聲望,最終大夥兒一致得出結論,那鳥也許曾是唐王朝的守護神,狐妖佔領長安後一度離開,而在驅魔司一番努力後,終於歸來,並守護大唐。
是嗎?鴻俊自己都不知道青雄有這麼大的來頭,彷彿妖也分名聲好的與名聲壞的兩種。
到得傍晚時,李隆基還不放衆人回去,直等到開過晚飯,天子賜膳後,方有太監通傳,陛下在金花落中召見,於是打着燈籠,引衆人往偏殿中去。
初冬時,金花落中那株四百年銀杏已掉光落葉,光禿禿地位於池塘中央。金花落內那巨大屏風上,依舊光風霽月,只是景象換作了漫天飛雪,屏風後一個人影,還在輕輕地撥着琴絃,間或一兩聲,如同雪中清泉一般,令人心曠神怡。
五人依舊在上次李景瓏與鴻俊所坐之位坐下,裘永思仍在與莫日根爭論譬如金翅大鵬鳥與蛟龍打起來孰勝孰負的問題。不片刻外頭通傳道:“太子到——”
李景瓏沒想到太子會來,忙起身去迎,一名高高瘦瘦、皮膚暗沉的中年人卻快步走了進來,一手朝李景瓏肩上輕輕一拍,笑道:“景瓏。”
“殿下!”李景瓏直是既驚又喜。
那人恰是大唐太子李亨,李林甫在位之時,李亨備受排擠,領兵在外。去年李林甫一被清算,李亨終於去掉了心頭大患,少掉了一名敵人,也終於熬出了頭,被李隆基封爲太子,並召回長安。
“棣王到——”
“壽王到——”
當年李亨離京之前,曾與李景瓏有過數面之緣,李景瓏所在的龍武軍隊伍,更陪同李亨前往驪山獵場狩獵,那時李景瓏便對李亨頗有知遇之感。李亨亦對這散盡家財只爲買一把劍的年輕人印象深刻。李景瓏甚至動過追隨李亨,前往西北征戰的念頭。
奈何李亨爲保全自身,亦不及與李景瓏深交,便已匆匆離開長安。
“喲,這位又是誰?”李亨見李景瓏身後鴻俊,便回頭笑道,“可把咱們家的都給比下去了!”
棣王李琰、壽王李瑁聯袂而來,驅魔司中人忙見禮,李瑁長得像其母武惠妃,容貌俊秀,卻缺了幾分陽剛之氣。李琰則頗有武人氣質,眉目間隱隱帶着不得志之意。
“父皇命我等先來,與景瓏多親近親近。”李琰笑道,“無知無畏,昨夜竟發生瞭如此地覆天翻之事,竟是一夜睡了過去。”
“各位殿下有真龍之威護體。”李景瓏忙道,“尋常妖邪,自然是奈何不得。”
說話間雙方便依次就座,鴻俊觀察太子,見其手上戴着一和田玉珠串,如同羊脂一般粒粒一般大小,油潤光芒四射,便倍感親切。說:“你這珠子,和我小……”
李亨觀他神色,笑道:“喜歡麼?送你了。”
說着李亨摘下那珠串,讓人遞給鴻俊,這一下李景瓏頓時動容,鴻俊正要推辭,李景瓏卻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只得朝鴻俊說:“還不快謝恩?”
李亨那和田玉珠名喚“天山神淚”,乃是十年前與高仙芝親征七河流域,葛邏祿稱臣時奉上的舉族至寶。這些年中李亨對其愛不釋手,從不離身。
鴻俊下一句“和我小時候彈坑玩的珠子一模一樣”便說不出來,只得雙手接了,忙道:“謝謝。”
皇子們互相寒暄數句,各有各的風度,聽其話中之意,也是許久未見了,卻都以李亨爲首,李亨一開口,衆人便安靜不言。鴻俊見狀不禁想起了虢國夫人臨死前所言,若楊玉環也生了孩子,說不定比他們小些,現在也會坐在這兒吧?
打敗狐妖后,裘永思也分析過,雖不知狐妖用了什麼法術,但想必是極其歹毒的邪術,讓楊玉環三次懷上李隆基的孩兒,卻都無法順利生產。對此,李景瓏的揣測則是:虢國夫人不願楊玉環爲李隆基誕下皇子,恐怕將有變數。
只是這一切都隨着狐妖之死,而成了永遠的秘密,卻也正因如此,李亨的太子之位方不再受到任何威脅。
“父皇還在議事。”李亨笑道,“景瓏來說說罷,究竟過程發生了什麼?”
李景瓏便從頭開始細說,包括衆皇子尚未得知的科舉案在內,詳細敘述了整件事的經過,正說到一半時,李隆基來了,卻示意衆人不必多禮,就座聽李景瓏複述完後,皇子們方一臉震驚。
“這……”李亨朝李隆基唏噓道,“不知竟如此兇險!”
裘永思道:“雖說妖邪橫行作亂,卻終究天佑我大唐,最後一刻,天降金翅大鵬鳥,正是祥瑞再臨之兆。”
“是吶。”李隆基長聲嘆道,“大鵬鳥是朕親眼所見。”
鴻俊心道還好當時來的不是重明,否則光是救火就得忙個三天三夜。
李亨等人頻頻點頭,目中卻終究現出迷茫,明顯不大相信,一副“這是什麼鬼”的表情,奈何李隆基信了這故事,也只好隨他去了。
李隆基經這次之後,神情彷彿更委頓了些,聽完後勉強精神一振,又說:“最後是一條鯉魚,救了你們母妃。”
“鯉魚。”李琰與李瑁還沒從“你哄我玩呢”的想法中回覆過來,便下意識點頭,李瑁說:“鯉魚是不錯的。”
“是條好魚。”李亨聽完前面那一大串,既是狐妖又是鰲魚,一大堆怪物,現在已不知如何置評,只得點頭附和道。
李隆基又問:“魚呢?”
“趙子龍。”鴻俊側頭道,“叫你呢。”
鯉魚妖便從案後冒出頭來,嘴巴動了動,看了眼鴻俊擺在案上的和田玉珠,再看皇子們,剎那金花落內一片肅靜。
鯉魚妖說:“路見不平,拔刀相助,不要客氣。”
“哇啊——”
三名皇子頓時駭得夠嗆,碰得茶碗翻側,險些召來侍衛,李隆基卻哈哈大笑起來,說:“所以,現在你們信了?”
李亨心有餘悸,低頭看鯉魚,卻極快地恢復了鎮定,點頭道:“這下是信了。”
“朕在宣德門前許過,誰救了貴妃,便有封賞。”李隆基問,“你想要什麼?說罷。”
鯉魚妖突然想到一事,說:“封官倒是不必,鯉魚當官兒是挺奇怪的。只是有一事相求,陛下,我曾有一位恩人,現下死了,聽說在興教寺留下了不少舍利,能給我一枚,留個紀念嗎?”
“那是自然。”李隆基朝李亨說,“過幾日,你便替它辦去。”
“是是。”李亨以袖子擦了把汗,忙自點頭。李琰與李瑁仍充滿驚懼地不住打量鯉魚妖。鯉魚妖把腦袋探進鴻俊的茶碗中,喝了幾口茶,見慣了人類這眼神,便依舊縮回案下去,在鴻俊腳邊橫躺着。
李隆基又道:“自然,景瓏除妖功不可沒,明日起,驅魔司各有封賞。再封你一塊地,屆時你自己選去。”
李景瓏忙又躬身謝恩,李隆基朝李亨說:“原本驅魔司在國忠手下,今夜起,便歸你統領了。”
衆人都知道李隆基見了驅魔司通天本領,放在外人手中終究不放心,依舊得抓在李氏一族中,爲帝王家效命纔是。現下直接撥給太子,凡事都聽太子吩咐,皇帝夜裡才睡得踏實。
“倒是有一事相詢。”李亨又問,“景瓏,如今長安,不知還有沒有妖,有多少妖?”
李景瓏沉吟後答道:“幾乎沒有了,但是否一個不剩,說不準。”
衆人互相看看,事實上昨日驅魔司各人已分頭出發,到城中各個地點觀察過。昨夜更是在觀星臺上反覆討論,長安城不再像從前一般,有一股籠罩在城上的雲霾,料想妖王一死,大小妖怪已樹倒猢猻散,撤了個乾淨。
莫日根說:“金翅大鵬鳥歸來,就是最有力的佐證,雖不知它如今藏身何處,但想必短期內不會再有任何異常。”
“唔……”李隆基點頭道,“大慈恩寺內繪有迦樓羅,乃是鎮妖辟邪的護國神鳥,既已迴歸,確實不必再擔憂了,好,就是這麼着。”
李隆基今天明顯無心多留,得回去看楊玉環,衆人便起身相送。皇帝走後,李景瓏又談天說地地與皇子們聊了幾句,見衆人都有些心不在焉,李亨率先提早散了,離開金花落,親自將李景瓏一行人送到興慶宮正殿外。
昨夜下過一場雨,此刻夜空繁星燦爛,銀河如帶,星辰照耀大地,在狐妖伏誅後,長安氣象確實有了明顯的變化。
“殿下。”李景瓏轉身道,“驅魔司手握神通,卻無法對付不諳法力的凡人,還請您諒解。”
“這是自然。”李亨笑道,“父皇今日特地叮囑過,總不至於讓爾等去辦甚麼刺殺一類的俗事。我更希望驅魔司這柄利劍,永遠不要再有出鞘的那一天。”
李景瓏淡淡答道:“但願如此。”
說畢,李景瓏與李亨之間互一行禮,彼此心照不宣,李景瓏帶領驅魔司效忠於未來的大唐皇帝,而太子則感謝驅魔司出手救了他全家。兩人各自離開校場。
“好像沒了妖氣,真的不一樣。”鴻俊笑着說。
莫日根答道:“說也奇怪,現在的夜空就像在草原上看的一般。”
鴻俊背後的鯉魚妖答道:“妖氣籠罩長安時,衆星晦暗,客星犯主,有兵殺之氣。眼下妖王一死,羣星的靈力自然增強。”
衆人走在校場上,正要離開午門,莫日根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說:“只是不知道黑蛟去了何處。”
裘永思朝莫日根使了個眼色,這點小動作卻逃不過李景瓏的雙眼,李景瓏便道:“怎麼了?”
“過幾天再說罷。”裘永思笑道,“有些事,還得從長計議。”
李景瓏也不追問,便點了點頭,忽見一輛馬車馳來,停在午門前,車上下來一個人,卻是李隆基。
“陛下?!”李景瓏驚訝道。
“你陪朕走走。”李隆基說道,“孔鴻俊,貴妃有幾件事想問你。”
餘人便都識趣地離開皇宮,李隆基帶着李景瓏,沿午門外朝校場邊上走去,鴻俊則讓鯉魚妖跟着莫日根回去,自己上了馬車,車內生起了火盆,只見楊玉環裹着一件大氅,正在出神,一見鴻俊便微微笑了起來。
“陛下不喜歡我提往事。”楊玉環柔聲說,“你聽了就聽了,不可常說。”
鴻俊問:“爲什麼?我正想問你呢……”
楊玉環笑了起來,說:“從小在家裡,不怎麼經世情罷?”說着以手摸了摸鴻俊耳朵,問:“這又是怎麼回事?在哪兒受的傷?”
鴻俊側頭,撓了下受傷的耳朵邊緣,答道:“沒什麼,小時候總是磕磕碰碰的,輕傷。”
楊玉環嘆了口氣,詢問鴻俊家事,鴻俊便簡單說了些,楊玉環便道:“也就是說,毓澤與孔大夫去世後,你在山上過了十二年。”
“我爹孃是個怎麼樣的人?”鴻俊對父母已全無記憶了。
“珠聯璧合。”楊玉環柔聲說,“金童玉女,一對佳人。你娘本是華陰賈家之女,曾與我結伴上長安,前來參加咸宜公主的婚禮……不久後,洛陽、弘農、司隸等地發生了一場瘟疫,你爹懸壺濟世,救了不少百姓的性命。”
楊玉環擡眼看鴻俊,鴻俊沉吟片刻,想起虢國夫人臨死前所言,終究覺得不放心,把手指按在楊玉環脈上。
“姐姐的事,陛下都告訴我了。”楊玉環低聲道,“她究竟是什麼時候來到我身邊的,你知道嗎,鴻俊?”
鴻俊眉頭深鎖,用五色神光再探了一次楊玉環的經脈,楊玉環不像李景瓏修煉武藝,經脈中空空如也,亦不排斥他的五色神光。
“你記得什麼時候,有見奇怪的東西嗎?”鴻俊抱着手臂,一腳踏在馬車隔板上,側頭問楊玉環。
“小時候見過一隻白狐。”楊玉環沉吟道,“就在十四歲那年。”
“白狐?”鴻俊倏然感覺到了不妥,“不是灰的嗎?”
楊玉環點了點頭,說:“後來在嫁給……嫁給李瑁後,生過一場重病,夢裡備受煎熬,高燒不退。就在生病前,你爹突然與你娘,來了府上,說我最近將有劫難,只有一法能救我性命。”
“什麼辦法?”鴻俊問。
楊玉環皺眉道:“他在我背上,以藥物畫了個印記,說能抵擋妖魔……”
鴻俊腦海中恍若有雷電炸開,他隱隱約約,推斷出了事情的經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