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後,晴。
獵園今天異常的緊張和忙碌,因爲將有大事發生。
險峻嚴寒的秦嶺大山與迷宮一般的茂密叢林,一年四季有超過一半的時間完全被冰雪覆蓋,危險嗜血的野獸無所不在,這使得“獵園”幾乎與世隔絕。外面的人想要完好無損的自己走進來,幾乎是不可能。於是每隔一段時間,獵園就會派出一隊精壯的獵手運着獸皮、野味和藥材這些山貨,去找山外的商人進行秘密交易,從而換回柴米油鹽這些生活必須品。
獵園的人管它叫“出貨”,這關乎獵園每一個人的生死存亡。
毫無疑問,出貨就是獵園的頭等大事。
今日將要出貨,從黎明時分開始各家各戶就全都忙活了起來。他們拿出了自己家裡的山貨一一交給高玉清點造冊,然後整齊裝載上了六輛驢車。十餘名即將出山參與出貨的精壯獵手,正聚在一起檢查刀劍和車馬等物,一絲不苟。女人們忙前忙後的給這些英雄般的獵手打點行裝、準備乾糧,殷勤倍至。
李蒼玉和高栝則是各自揹着一個大大的行囊,站在舅母柳氏的面前,聽她一遍又一遍的說着大體重複的話語。
“阿狼,你們可千萬要小心,別忘了你們沒有戶籍,可別被官府的人抓了去。”
“栝兒,你到了山外一定要聽阿狼哥的話,休得調皮搗蛋,可曾記下?”
“新靴子該換就換別省着,千萬別凍壞了腳。年紀輕輕受進了寒氣可不好,穿壞了我再給你們做。”
“蒸餅夠了嗎,要不我再去給你們做幾個?”
……
“娘,你快別說了!”高栝有點不耐煩了,撓着頭訕訕道,“你都快說了一個時辰,全是一樣的話……”
“你閉嘴!”李蒼玉斥了他一聲,再對柳氏長揖一拜,“阿妗只管放心,我會照顧好自己,也會照顧好栝弟!”
阿妗即是舅母的口頭稱呼,也叫妗子,妗妗。
“好,好……那我就不說了。”柳氏眼眶兒都紅了,四下一張望,突然塞給李蒼玉一個沉甸甸的布包,“快拿着,別讓你舅舅看到了!”
一包銅錢。
“阿妗,這不可以!”李蒼玉連忙把布包推回去。
“快拿着,去了長安多買些吃食。”柳氏情急之下眼淚都流下來了,低聲急語道,“你們兄弟倆都還在長個子,記得一定要吃飽!聽話,記住了!”
說罷,柳氏轉身就走了。
一邊走,一邊用袖子抹着眼淚。
高栝賊兮兮的湊過來看那錢袋子,“阿狼哥,去了長安點買點酒喝怎麼樣?”
“叭!”
李蒼玉一巴掌拍在了高栝的皮帽上,“熊孩子,就是欠揍!”
“嘿嘿嘿!”高栝一陣傻笑的討饒。
李蒼玉遠遠看着舅母的背影,心中嘆息一聲……這錢,我怎麼花得下手啊?
“你們兩個,怎麼還在磨蹭?”高鋒遠遠的衝他們呼喊,“清點裝備,馬上出發!”
“好!”
李蒼玉和高栝馬上忙碌起來,對隨行裝備進行最後的清點。高鋒忙完了自己的事情對兩個弟弟不放心,又親自走了過來逐一檢查他們的所有裝備。
一邊仔細檢查,他還一邊不厭其煩的說道:“想要走出大雪山,除了刀具弓箭、食物飲水和禦寒之物這些必備之物,還有許多零碎的物件,一個都不能少。因爲任何一個細小的疏忽,都有可能帶來致命的後果。這片雪域,天生就是這樣的無情和兇險。”
“就拿這枚金針和羊腸線來說吧,假如不小心被凍得堅硬似鐵的樹枝刮傷了臉,如果不馬上縫合傷口再縛好防凍藥,傷口翻出的皮肉很快就會被凍死,整張臉也就得廢了!”
“因此面巾也絕不能少,至少要三副。萬一溼了,馬上更換!”
“記得一定要把耳朵蒙好。我們已經有四個人被凍掉了耳朵。四個!”
“雖然獵園這裡也冷,但畢竟還有房子可以遮風避雪。出貨途中露宿雪地寒風肆虐,那種嚴寒你們簡直無法想像。尤其夜間絕對潑水成冰,想撒尿都得憋着不能離開被窩。否則,後果你們自己想像一下!”
高鋒向來豪爽奔放不亞其父,但此刻他就像他母親一樣的婆媽嘮叨。一件一件清點那些瑣碎的東西時,他絕對認真到了苛刻的程度。
李蒼玉和高栝非常認真的在旁邊學着,不敢錯過任何細節。因爲他們都想好好的活着走出大山,身上的零件一個也不能少。
清點完畢時高玉走了過來,對李蒼玉道:“中元節,你最好能親自回來祭奠你的母親。”
李蒼玉抱拳,“阿舅放心,若無特殊情況,我一定回來。”
高玉點點頭,不再多言。
半個時辰以後,一切準備就緒,大家也都吃罷了早飯。
高鋒翻身騎上馬,揚手一揮“出發”。李蒼玉這一行十餘人跟着他,護着六輛滿載山貨的驢車,朝前走去。
圍觀送行的一百多名獵園人,此起彼伏的喊着“平安歸來”這樣的話語,依依不捨一路相隨。
大有一種男兒離家遠征,家人十里相送的味道。
秦嶺太白山,四季冰封霧雪塞路,危險重重無法通行。爲避免事故發生,官府採取強令“封山”,只有在盛夏的季節纔會開山允許通行。
獵園的出貨只能反其道而行之,因爲他們是黑市人口,他們的交易都是走私行爲。爲了避開官府的輯查,霧雪越大出行反倒越安全。出貨的路線就是獵園的生命線,一路上還得應付猛獸侵擾,因此向來只有最爲出色且最值得信任的獵手,纔有資格加入出貨隊。以往每一次都是高玉親自帶隊出貨,數年來從無一次差錯,獵人王的頭銜並非浪得虛名。最近一兩年,這項任務才交給了高鋒。
事實證明,年方弱冠的高鋒幹得不比他父親差多少。
李蒼玉不由得回想,我當年二十歲的時候,好像還在大學校園裡打着籃球玩着遊戲,和誰誰誰在食堂裡相互餵飯無腦秀恩愛吧?
想到這些,李蒼玉除了懷念,還有羞愧。
出貨隊裡,沒有閒人。
李蒼玉和高栝在四個老獵手的帶領下,負責在前方清理積雪砍伐樹枝搬運石頭,爲驢車貨隊的通行開路。道路非常艱難,經常需要大家肩挑手扛的把貨物和驢車扛出一段路,再又重新裝貨出發。
這真是累斃了!
李蒼玉有好幾次差點虛脫,但全都挺了過來。所有人都在咬着牙根歷經艱辛,自己再無任何理由去做一名生活不能自理的巨嬰。
道阻且長,晝行夜寐。
一路上李蒼玉不止一次的想到李白的那首《少年行》,“銀鞍白馬度春風”、“笑入胡姬酒肆中”,那是何等的愜意。只不過,那都是出身於貴族官宦之家的少年。平民家的少年,還不是推車搬貨累成狗,無酒無肉啃饃饃?
“呵,好詩!”
“咱可是中文系的!……四位教書匠,可不許打我啊!”
終於有一天,出貨隊在一個山坳中暫時停下不走了。高鋒說,這裡就是約定交易的地點,最遲明日對方就會趕來完成交易。
李蒼玉如釋重負。他感覺,自己在這數日行程當中吃下的苦頭,可以敵得過自己前世三十年所受之苦的總和。但同時,自己好像也有了一種真正“脫胎換骨”的重生之感,對未來的生活也有了更多的渴望與奮鬥的激情。
他甚至許下了一個心願:總有一天,我要讓舅舅一家人離開這座冰封的大山,去山外過上好一點的生活。
再或者,是獵園的所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