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你狠我毒

兩盞破爛陳舊的紅燈籠,懸掛在這家同樣破爛陳舊的客棧門檐左右,原是由紅油紙裱糊成的燈籠,不但紅豔褪盡,泛着土褐,便燈籠內的竹蔑也在露光的部位顯示着黴斑,客棧的內容也差不多,剝落簡陋的建築與設備,鬼才相信未生黴斑。

燈籠在細雨中輕輕搖晃,那兩團要死不活的慘淡光暈便不時打着旋轉,將坐在客堂門邊的兩張人臉映幻得忽明忽暗……。

那兩個人並非坐在一起,他們分別各據一桌,卻都是靠着門口的一桌;結棍壯實,滿面悍氣的一位佔着右側,那肥碩胖大,臉透油光的朋友便佔着左側,兩個人同時喝着悶酒,下酒菜也是一樣——鹽水煮花生,帶殼的。

雨仍在落,細細綿綿的不像有停止的意思,黝黑的街道上泥濘一片,偶而有個路人經過,步履急促得宛如在跑,咯吱、咯吱踩着呢濘來,又咯吱、咯吱踩着泥濘遠去。

櫃檯後,留着花白鬍須的老掌櫃卻毫不覺得氣氛沉悶,他大瞪着一雙眼睛,定定注視坐在左邊桌上的胖漢,那大胖子身穿紡綢暗嵌福字團底的華麗長衫,左手拇指戴着一枚玉扳指,無名指套着一枚貓兒眼,右手食指緊箍一隻紅寶石,中指另有一隻七彩閃功的金剛鑽,每在他舉手喝酒或剝花生的時候,但見各色光芒燁燁流燦,滿室生輝;屋檐下掛着的燈籠投影,便越發不是那麼回事了。

這爿破店,打開張以來也沒有接待過像胖子那樣的闊客,只要他指頭上隨便取—樣玩意下來,便足頂這爿破店十倍的價值而有餘;老掌櫃心裡怔仲着,他不明白像這等財土,爲什麼會來到青花圩此般窮鄉僻壤,更不明白如何偏生挑揀了他這爿店來落腳,落腳之後,卻只呆呆的坐在那裡喝悶灑、吃花生,難道說別的地方沒有酒、不賣花生?他搖搖頭,委實想不透。

店小二早巳依在角隅處打起盹來,和老掌櫃—般精神的便是坐在門邊右側桌上的那位人物,那人完全不朝胖子多看一眼,暗地裡卻早看了個穿肌透腑,他不僅知道胖子手上所帶的珠寶戒指,更清楚胖子脖頸間掛着一條可比牛環的赤金項鍊,還有銀絲腰帶上的血玉佩塊,織錦垂穗上綴着的龍眼珍珠,連胖子那頂文士巾正額前鑲嵌的一塊玻璃翠,他都清點得完備無缺。

久走江湖的角色,眼皮子寬活,見識也多,這人當然知道胖子身上的一干零碎貨真價實,所值甚巨,但他現在卻不能打這票主意,因爲眼前還有一樁更重要的事情等着他做,他一點也不急,打定了譜,搞妥這一樁,再辦另一樣,到口的肥肉,怕他飛了?

胖子的生像就和大多數富有的胖子相類似,細眉、小眼、塌鼻、厚脣,外加雙層下巴,看去滑稽好玩,卻流露着倫俗的傲氣與銅臭。

他喝酒的時候,有意無意將他的手掌內外翻展,好借燈籠的光暈及屋內的燭火反映指間的瑰麗,而且雙手輪流使用,—刻端杯,—會剝花生,似乎在告訴別人:老子有錢!

雨還在下,淅瀝的下。

滿臉精悍的那位好像有些不耐煩了,猛一大口乾杯,再提桌上的錫灑壺,卻又涓滴不存,抹了把嘴,粗啞的吆喝:

“堂倌,再來—壺二鍋頭!”

說着話,他帶着幾分酒意瞪了胖子一眼,順手把別在後腰帶上的一隻長條形布卷抽出,重重往桌面一擱,“砰”!

好傢伙,倒是挺沉的哩!

胖子趕緊收回視線,又低下頭喝自己的酒,他是一小口一小口的淺啜,喝了這—陣,連臉都不紅,只是更加了一層油亮。

睡眼惺忪的店小二一面迴應,一面趕緊到後頭打酒,就在這時,黑沉沉的街道上傳來車聲轆轆,片刻後,一輛帶篷後檔車馳了過來,偏偏又停在客棧門前。

今天真是交運啦!老掌櫃從櫃檯後迎出,眯着眼先擠出一抹笑容在臉上,佝僂着微駝的腰背打算接客。

車簾掀起,先跳下來一個身着勁裝的精壯小夥子,然後由小夥子從車上扶下一個滿頭銀髮卻儀表堂皇的老者。

兩個人進了店門,小夥子衝着店掌櫃低問:

“可有乾淨上房?我們連車把式共是三人,要兩間。”

店掌櫃笑呵呵的道:

“有,有,且請上樓,小二會先爲客官們備妥熱水淨臉,如果還沒用膳,敝店的麪糊和芋粥味道都不錯,配上魚乾鹽菜,最宜入口——”

小夥子目光銳利的向客堂掃視了—遍,漫聲道:

“先把熱水打上來再說,陰天溼地,揩把臉正好暖和暖和。”

於是,店掌櫃提高了嗓門,發着沙音吆喝:

“兀那二虎子,還不快來替客官帶路?”

剛從後頭提着酒壺出來的店小二,嘴裡不閒的應諾,才待將錫壺先送過去,那要酒的漢子已突兀站起,朝着踏上樓梯口的兩人暴喝一聲:

“嚴正甫——”

銀髮皓首的老者聞聲之下驟然一怔,本能的側過頭來,發話的漢子原來是一臉的悍氣,在剎那間已顯露殺機,他獰笑一聲,左手抖開桌上的長條形布卷,右手伸縮裡多出一柄鋥亮泛光的鋒利砍山刀,手一握刀,人已射出。

老者身邊的勁裝小夥子大吼如雷,立時橫截向前,半拋肩,一條三節棍“嘩啦啦”飛揮斜揚,那自客堂門口掠來的漢子卻凌空倒翻,一腳猝彈,小夥子躲讓不及,四仰八叉的被踢跌出梯欄之外。

砍山刀寒芒賽雪,毫不容情的對準老者頭頂劈落,於是,風一陣,影一閃,只差半寸便將透骨入腦的刀鋒驀地大大一震,歪蕩於側,不待那使刀的漢子明白是怎麼回事,手中刀已吃人—把奪去,同時心口如中鐵錘,跟着那小夥子同一個跌落部位、同—個姿勢洋跌出去。

是的,出手的人就是那衣飾華麗的大胖子。

大胖子仍然流露着那股倫俗的傲氣與銅臭,他把手中的砍山刀輕輕放下——輕得活像這柄刀是麪粉捏的,稍微用力就會散了一樣;之後,他從懷中掏出一枚小巧精緻的金元寶來擱在—張木桌上,這才朝着老者露齒一笑,大搖大擺的走出客棧門口。

老者驚魂甫定,激靈靈的打了個寒噤,一邊回首急叫:

“子畏、子畏,你受傷了沒有?你聽得到我的聲音麼?”

一聲呻吟自梯後發出,過了須臾,叫子畏的小夥子才一手扶着腰,一手扶着梯欄,步履蹣跚的繞將出來,形容之狼狽,端的是灰頭上臉。

老者顫巍巍的走前幾步,神色悽楚,腔調愴然:

“你受傷了?子畏,傷得重不重?今晚上我們算是逃過殺劫,再世爲人了……”

小夥子吸了—口氣,吃力的道:

“大伯,天幸你老有驚無險,絕處逢生……怪都怪侄子我太不中用……”

老者顫抖着聲道:

“快別這樣說,你已經是盡力施爲了……子畏,方纔有人出手救了我們,那個人我卻素昧乎生,從來不曾見過!”

叫子畏的小夥子茫然道:

“有人救了我們?大伯,是誰?”

老者朝着大胖子方纔坐過的位置一指:

“就是我們進門時坐在左邊桌上的那位,胖敦敦,挺富態的先生……”

小夥子搖頭道:

“我進來也看到他,的確面生得很,大伯,我能肯定過去從未相識……他可曾留下什麼言語?”

老者道:

“沒有說一句話,只把一錠小小的金元寶放在桌上。”

小夥子呆了呆:

“只留下一錠小小的金元寶?”

目光轉處,這位年輕人已發現前面木桌上那隻精巧卻燦麗的金元寶,他走到桌邊,小心的將金元寶拿在手中端詳,面孔上的表情卻在逐漸變換,變換成一種恁般崇敬、欽羨、渴慕又憧憬的湛亮形色,宛如他看到了神的化身,心目中的偶像在復活,充滿了如此的虔誠與信服……

老者望着他的侄兒,不解的問:

“你察覺了些什麼?子畏,好像你從這錠小元寶身上有所體悟?”

小夥子仰首上望,喃喃的道:

“是他,竟然是他……”

老者略顯焦急,催促着道:

“你說的是誰?快告訴我,別盡打啞謎了!”

眼波漾着微笑,小夥子緩緩的道:

“這錠小小的金元寶底部,鑲鏤得有五字篆體細紋:‘天寶金玉坊’……”

老者越發迷惘了,他威嚴的五官彷彿排成了一個疑惑:

“‘天寶金玉坊’?這像是一家買賣的商號呀,和那位先生又有什麼干係?”

小夥了低沉的道:

“大伯有所不知,‘天寶金玉坊’的東主乃是一位江湖上的傳奇人物,武林中的怪傑。他平時除了做本行生意,還兼營另一種買賣——專門受僱去殺那些以殺人爲業的人,他有個十分通俗卻吉利的名字:錢來發;在外頭闖道混世的朋友,都稱他是‘報應彌勒’。他功力奇高,足智多謀,最難得的,是他那種不畏艱險的超強意志和敢於向生命挑戰的勇氣!他好吃好喝,也能挨能抗,有時慷慨高歌,有時錙銖必較,他會爲一朵小花的凋零而落淚,卻在轉身之間連斬十顆頭顱眉不稍皺……大伯,他是一位奇人,是一位懂得人生意義的人!”

老者瞠目半晌,才啞着聲道:

“那麼,方纔那位體態十分福相的先生,想來就是錢來發了?”

小夥子遺憾的道:

“必然是他,可惜失之交臂,未能有幸拜識;他乃是我自小就一直仰慕的巨擘大豪……”

老者像在思索着什麼,卻搖頭道:

“子畏,我實在想不起在何地與錢先生有過交往或任何淵源,他如此豁力相助我等於陌途,不知是爲了什麼?”

這位年輕人亦無以回答,因爲,“報應彌勒”做過許多事都令人難測因由,而實際上卻—定有其因由,只有明裡暗裡,能說與不能說的微妙分野罷了。

客棧的前堂中,店掌櫃與小二哥仍舊茫然僵立,不知所措;晚上的際遇,對他們而言,如真似幻恍若一夢——卻是場噩夢。

翠紅樓。

樓在江邊,倒影映於水中,在粼粼的波光盪漾下,形致曲疊,別生情趣;尤其在晚間,樓臺檐角椽欄各處,彩燈高懸,五光十色,就更將江面點綴得奇幻瑰麗,美不勝收了。

鶯聲燕語盈溢於翠紅樓上下,夾雜着那等不時揚起的粗魯笑聲,更這廂飄出了猜拳行令的吆喝聲,那邊傳來呼廬喝雉的吶喊,光景真叫熱鬧,灑色財氣通通佔全。

二樓一間陳設華美厚重的繡房裡,翠紅樓首屈一指的頭牌姑娘湘湘正陪着一位客人喝酒——錢來發。

錢來發已換了一身裝扮,淡紫色襟衫富貴牡丹圖的光緞夾袍,同樣質料的素面粉底鞋;這一次沒帶文士巾,頭頂那把半黃不黑又數量不多的髮絲卻經過極爲仔細的梳理,扎一個圓髻,而且束以淡紫色的飄帶,整個人看上去光鮮又體面。

湘湘舉起細白瓷配着青花底的精巧酒壺爲錢來發斟酒,那雙執壺的纖纖玉手卻不住的輕微顫抖,以至傾下的酒液稍稍溢出了酒杯。

錢來發注視着流在雲石桌面上的那幾點酒痕,眯着一雙小眼道:

“你有些緊張,嗯?”

湘湘放下酒壺,強顏笑道:

“不瞞你,來發爺,我是害怕,不但怕,還非常怕……”

點點頭,錢來發端杯一飲而盡,右手食指上那枚巨大的紫水晶指環映着燈光閃耀炫亮;他吮吮嘴脣,笑呵呵的道:

“湘湘姑娘,你應該怕,怕才正常,如果你不怕,就是反常了;沒有關係,一切有我,你陪着我多喝幾杯,包管把事情給你擺治得熨熨貼貼。”

連忙再替“來發爺”的酒杯斟滿,湘湘怯悸的道:

“那位總兵少爺不知是委了什麼人來加害我,他口氣狂得很,傳話說今晚起更以前就要我斷氣,……來發爺,真嚇死我了!”

錢來發慢條斯理的道:

“事情你已經講過一遍,我自會心中有數;那個官家少爺也確是個不出息的紈絝子弟,天下豈有強買強賣的道理?別說只是個總兵的兒子,就算兵部的尚書大人亦不作興這股跋扈,簡直世風日下……”

湘湘臉蛋微現酡紅的道:

“不是我不識擡舉,宋發爺,幹我們這一行的女人還有什麼挑三揀四的資格?只因那位總兵大人的公子家裡早有了—妻三妾,我,我若進了門又算老幾?再說,這些年來置身風塵,人間冷暖已嘗夠嘗怕了,很久以前我,我就有意找個老實人許了他,越快離開這個環境越好……”

錢來發閒閒的道:

“敢情是有主兒了吧?”

湘湘的臉蛋更爲羞赧,卻大大方方的頷首道:

“是個開油坊的本份人,年紀不小了,上三十的歲數,我們……我們已經來往了兩年多,他一直對我好,又—直都是那麼憨厚坦誠。宋發爺,嫁了他不過是個商人婦,淡不到什麼風光,但我寧願平平凡凡的守住一個屬於自己的家,亦不稀罕去當他那總兵少爺的第五房偏妾……”

錢宋發頗爲讚許的道:

“很好,難得你一個出身煙花的女子,也有這種從絢爛歸於平淡的想法;湘湘姑娘,你的觀點極爲正確,與其給一個吃喝嫖賭樣樣來得且不務正業的花花大少當姨太太,還不如規規矩矩嫁一個老實人,夫妻終生聚守才較實惠。婚姻不幸的例子我看得很多,若叫一時的榮華富貴迷了心智,情感的基礎便相對的薄弱,天下哪有永久不變的榮華富貴呢?”

湘湘取過錢來發面前的酒杯,斟滿後恭謹的高舉齊眉:

“多謝來發爺的誇獎與指點,只以這杯水酒,聊表我感激的心意於萬一——”

她仰頸乾杯之後,又抽出腋下的絲巾,仔細的把杯口抹淨,再倒滿酒放回錢宋發跟前。

哈哈一笑,錢來發拱拱手:

“不敢當,不敢當!湘湘姑娘,你真是一個善體人意的姑娘,難怪李大頭這麼自告奮勇替你出力,要不是他找上我,今晚咱們還見不上面哩!”

湘湘的神色有些複雜,她低喟着道:

“說起李超李爺,我對他實有虧欠!來發爺,李爺待我的確不差,我亦看得出他是真心真意,可是他家裡已有元配,孩子都那麼大了,就算我肯,豈不等於破壞人家夫妻和樂?幸而李爺是位通達明理的主兒,在我拒絕跟他以後,他不但不生氣,還直誇我有良心,沒事仍三天兩頭來捧我的場。”

錢來發道:

“李超李大頭這小子就是有這麼個長處,纔跟我相交了十好幾年,他向來明白人情事理,提得起也放得下,有時鑽進牛角尖想不透,經人一點撥便豁然開朗;他爲你的難處來請我,足證他的胸襟度量,我也就毫不考慮的包攬下來。湘湘姑娘,看樣子我吃這趟辛苦還挺值得……”

湘湘忙道:

“是來發爺高擡我了……”

略略一頓,她又接着道:

“自那位官少爺傳過話來,嚇得我茶也不思,飯亦不想,成天恍恍悠悠,不知是怎麼捱過的,想逃又逃不掉,躲亦躲不開,把人折騰得直想自求了斷,要不是李爺看我神情不對再三盤問,又慨允去請來發爺相助,我,我就只有等死一途了……”

錢來發紅潤的雙頰泛起油光,他平靜的道:

“甭那麼看不開,山窮水盡疑無路,柳暗花明又一村,湘湘姑娘,好死不如賴活着,那荷花大少亦非閻羅殿下的拘魂使,就有如此霸道法?”

湘湘輕聲道:

“這就要仗來發爺保全了,李爺向我說過,只要來發爺—點頭,我這條命就篤定丟不了,任是天皇老子也休想揪走……”

錢來發哈哈大笑道:

“罪過罪過!李大頭未免把我的能耐吹噓得太離譜啦!你別聽他的,我向來的原則是,一旦應承下的事,總歸會盡心盡力,然而滿飯好吃,滿話難說嘍……”

—下子又不安起來,湘湘忐忑的道:

“來發爺不是先前說過能夠把我的事擺治妥貼嗎?該不會這一歇又發現了什麼難處吧?”

錢來發小啜了一口灑,有趣的瞅着湘湘道:

“你過於敏感了一點,不錯,我說過那樣的話,但在你往我臉上貼金的時候,我如何能順理成章的幫着你貼?人嘛,謙虛纔是美德呀!”

於是,湘湘也忍不住笑了,她微現忸怩的道:

“請別怪我,來發爺,我是被嚇壞了,一點小徵兆都能使我怔上半天;如今你是一根巨大的浮木,我就是掉在海里攀住你這根浮木的落難人,你只要稍微晃一晃,我—顆心就提列喉嚨眼啦。”

錢來發吁了口氣:

“事不關己,關己則亂,這也是人之常悄,所以……”

敲門聲打斷了他的語尾,湘湘轉過臉去,略略提高了聲音:

“是誰呀?”

門外傳來—個帶着鼻音,透着媚膩的嗓調:

“湘湘,是我,我來看你這裡要不是添酒,另外再續上四碟乾果,大姐特別交待,可不能慢待了貴客……”

湘湘起身朝錢來發笑道:

“是二姨,媽媽的乾妹子。”

錢來發沒有什麼表示,湘湘自去啓門,香風飄處,一位濃妝豔抹的半老徐娘走了進來,雙手還端着一隻銀盤,盤上置有四碟乾果,一把酒壺;這個老風騷眼波橫拋,笑哧哧的衝着錢來發:

“錢大爺,今兒晚上委屈你啦,有招待不週的地方,千萬包涵則個;我們湘湘只要渡過這場劫難,你就是她的救命恩人,往後連我們翠紅樓都得供你的長生牌位……”

長生牌位供在窯裡,像話嗎?錢來發打了個哈哈:

“好說好說,略盡棉薄而已,各位不須如此客氣!”

乾果擺上桌面,滿滿的一壺酒換下原先業已半空的酒壺,半老徐娘又格格笑着:

“我說湘湘呀,你也別一本正經的坐在那裡充千金小姐,多陪着錢大爺說些逗趣的話,叫錢大爺樂和樂和,可不作興冷落人家哪!”

湘湘有幾分尷尬的漫應着:

“你放心,二姨,我知道該怎麼招待客人。”

這位二姨向錢來發福了一福,膩着聲道:

“錢大爺,你就消停的喝酒,有湘湘陪着你解悶,我便不在這裡惹你討厭啦!”

錢來發拱拱手道:

“你自管去忙,我這裡不礙事—一”

那二姨又是香風一陣,剛走到門邊,窗外已突傳一聲梆子響,起更了。

這一聲清脆的梆子響,聽在湘湘耳裡卻像是一記焦雷,震得她心腔狂跳,臉色慘白,甫將錢來發的酒杯拿在手中,竟驚得“咣啷”落地粉碎!

錢來發驀然背脊挺直,冷冷出聲:

“那二姨,你且慢走!”

來在門邊的二姨似若未聞,腳步加快,側身便待溜出;錢來發胖大的軀體像被一卷強有力的彈簧猝彈而起,倏閃之下已把那位二姨扯着後領拖回原位!

變化突起,完全出乎湘湘意料之外,不禁嚇得她混身顫抖,上下兩排牙齒交相磕擊,她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更不知道該如何因應纔好。

二姨一屁股跌坐地下,有剎那的恐懼表情掠過她的面龐,但她隨即形態急轉,手撫腰臀誇張的尖叫起來:

“錢大爺,你這是幹什麼呀?好生生的我也沒惹着你招着你,抽冷子就向我出手動粗,我—個婦道人家如何捱得起你這樣折騰?我一翻好心巴結,莫不成還開罪了你錢大爺?”

錢來發光把門關緊,才皮笑肉不笑的道:

“你不必雞毛子喊叫,是你搞的鬼,你就絕對逃不掉,不是你在使壞,這口黑鍋便背不到你身上,我錢某人自來講理。”

那二姨瞪大眼睛,—派愕然之狀:

“錢大爺,你到底在弄什麼玄虛?我聽不懂你的活……”

湘湘失措的站到一邊,滿面迷惘惶悚:

“來發爺,來發爺,我不明白你爲什麼這樣對待二姨?她不是外人,是我媽媽的義妹,我們相處在一起已有好幾年了……”

哼了哼,錢來發道:

“相處好幾年算什麼?相處—輩子還有親人賣親人的事哩!湘湘姑娘,你先等着,若是找不出證據。我保證不會難爲你二姨。”

那二姨乾嚎着道:

“找證據?找哪門子證據呀?錢大爺,你不是官府司衙,我又不犯王法二未觸朝今,你憑哪一端能私刑處置我?”

嘿嘿—笑,錢來發道:

“給我來這—套刁潑手法,算你找錯了主兒,我告訴你,你再要吵鬧下去,便休怪我給你苦頭吃!”

湘湘走前一步,強持鎮定的道:

“來發爺,你是不是懷疑我家二姨,受了什麼人指使而來加害我?”

錢來發道:

“不錯,我正是這樣琢磨。”

那二姨立時哭喊起來:

“真是黑天的冤枉莫大的屈唷!我一個女流,又是依靠我乾姐姐吃這碗醃躦飯,我再是貪是蠢,也不會昧着心肝坑害我乾姐手下的頭牌姑娘……錢大爺,你含血噴人,誣陷我婦道人家,就不怕天響雷啊……”

湘湘也怯怯的道:

“怕是你猜錯了,來發爺。”

錢來發舐了舐厚厚的嘴脣,平淡的道:

“我從來不猜,湘湘姑娘,我只尋找事實——現在,那二姨,你過去把桌上的四碟乾果每樣嘗一點,還有那壺新酒,也煩你喝上一盅。”

先是呆了一呆,那二姨跟着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大聲哭號:

“這算什麼名堂?還有逼着人喝酒吃菜的事?窯子也有窯子的規矩,我們幹這—行的亦不能不算人啊……錢大爺,我叫你一聲活祖宗,你就饒了我,別再糟蹋我了……”

湘湘眼圈一紅,哀切的叫:

“來發爺……”

錢來發—聲不吭,管自來到桌邊,從袖袍裡摸出—塊晶瑩中微透淺黃的犀角來,然後,他將壺中酒傾出一線淋在犀角之上,清澈的酒液與犀角剛一接觸,立刻“嗤”“嗤”發聲,不但冒起絲絲綠煙,淺黃色的犀角也馬上變爲烏黑!

於是,湘湘愣住了,呼天搶地中的二姨亦頓時停止表演,僵窒當場。

收回犀角,錢來發又自腰帶間拔出一根淨亮銀針,分別插向那四碟乾果之內,等他一一刺探完畢,淨亮的銀針已赫然透呈斑斑污痕,像灑印上無數鏽跡!

搖搖頭,錢來發沉重的道:

“湘湘姑娘,犀角銀針驗毒之說,你可曾聽過?”

湘湘囁嚅的道:

“曾經聽人提起,想不到果真靈驗……”

錢來發緩緩的道:

“酒與果碟皆蘊劇毒,照犀角銀針的顏色反應來看,必是一種極快發作的毒藥,那該死的紈絝揚言叫你起更嚥氣,時辰拿捏得很準——不論你喝酒或光吃乾果,都會得到相同的結局。你這位二姨,便是來送你上路的催魂使……”

猛的打了個冷顫,湘湘臉孔歪曲,異常痛苦的對着她那坐在地下的二姨悽呼:

“二姨,二姨,爲什麼?你爲什麼要這樣謀害我?神靈在上,我有哪一點虧待你、愧對你?人心是肉做的,你就如此狠得下、橫得起?”

那,二姨—張原來裝扮得十分花俏的面孔,早已是粉脫脂剝,東一塊西一團不堪入目了,她篩糠似的一陣又一陣發抖,嘴脣抽搐,說不出半句話來。

湘湘又悲泣道:

“二姨啊,我做夢也想不到你居心狠毒到這步田地,我平素—向關懷你、敬重你,你決不該用這種手段來回報我。你說,是什麼矇住了你的心、遮蓋你的天良?是什麼把你變成了魔鬼、變成了白虎星?”

坐在地上的二姨突兀大哭出聲,一面哭,—面雙手拍地,嚎叫不停模樣竟有幾分發了癲狂的味道。

錢來發走到湘湘身後,輕拍她的香肩,當湘湘投來含淚的—瞥,這位“報應彌勒”低嘆—聲,示意不必再說什麼了。

翌日,清爽的早晨,陽光亮麗。

湘湘站在江邊那座石橋頭爲錢來發送行;湘湘是很美,在絢燦的晨陽照耀下,她不曾經過人工裝點的面容透現着鮮活的青春氣息,眉眼明朗,肌膚細白,衣裙飄展間頗帶幾分出塵的韻致,錢來發望着她,笑吟吟的道:

“這麼好的女娃子,是不該再在那種烏煙瘴氣的地方廝混了,湘湘姑娘,趕快脫離翠紅樓,同你的賣油郎過平凡日子去吧……”

深深點頭,湘湘感激的道:

“我會照你的活做,來發爺,尤其經過昨夜的事,更使我有了難忘的體悟。”

錢來發調整着身旁那乘高大健駿的黑馬轡口,和悅的道:

“我就知道你是個蘭質慧心的丫頭一點便透。”

湘湘垂下目光,輕聲道:

“來發爺,有件事我—直想請教你——你是怎麼知道找那二姨底細的?”

笑了笑,錢來發道:

“很簡單,因爲她來的時辰太巧,再則,本能與直覺上的反應。”

湘湘不解的道:

“爲什麼那個花花公子偏要選擇他指定的時間?他原可在你抵達之前提早對我下手的……”

細小的雙眼閃動着慧黠的光芒,錢來發語意深長的道:

“你要設法多去了解人性;有的人,天生具有—種自負心理,也可以闡釋做虛榮及桀騖一—一種沉耽於自我滿足的虛榮及桀騖,他認爲可以操縱別人的生死和—切,認爲可以隨心所欲的去支配他想支配的任何事物,那個紈絝就正是這樣一個東西。”

湘湘欲言又止,怪不好意思的道:

“來發爺……他以後如果再威脅我,我該怎麼辦?”

錢來發左手縮入袖內,當他的手掌再度攤現在湘湘面前的時候,湘湘發現錢來發肥厚的掌心中多出—束頭髮,望着這束頭髮,她迷惑的問:

“這是什麼?”

錢來發慈祥的道:

“昨晚把你那位二姨送交官府治罪以後,我順便繞到總兵衙門的後院,也順便將那惡少的腦袋剃了這撮毛兒下來,同時留下幾句話一—他要再打譜糾纏你,下次我不剃他的毛兒,乃是要拎他的狗頭嘍……”

喉管一陣哽咽,湘湘的目眶中已有淚珠打轉,她吸着氣道:

“我……我不知道該怎麼謝你纔好,來發爺……”

錢來發認鐙上馬,抖繮而去,笑語隨風傳送:

“到時候多請我吃兩枚紅蛋吧,湘湘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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瀟湘書院獨家連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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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他鄉故人第十四章 彌勒不老第二十二章 楚歌四起第二十章 澤中有龍第三十七章 返璞歸真第三十七章 返璞歸真第三十四章 你奸我狡第三十六章 雪嶺對決第二十九章 土崩魚爛第三十一章 徒喚奈何第一章 你狠我毒第二十三章 先發制人第三十六章 雪嶺對決第十四章 彌勒不老第二十一章 莫道春遲第十六章 惡夜狙殺第十五章 赤地一尊第二十一章 莫道春遲第二十三章 先發制人第十四章 彌勒不老第二十一章 莫道春遲第十六章 惡夜狙殺第一章 你狠我毒第十四章 彌勒不老第二十八章 血刃斷仇第三十六章 雪嶺對決第十二章 妙計連環第六章 有鳳來儀第二十二章 楚歌四起第二十一章 莫道春遲第五章 風雲日詭第三十七章 返璞歸真第三十四章 你奸我狡第三十七章 返璞歸真第三十三章 過關斬將第十二章 妙計連環第三十章 鏽刀折刃第三十三章 過關斬將第六章 有鳳來儀第十四章 彌勒不老第十二章 妙計連環第二十六章 縷縷幽情第三章 飛蛇驚魂第一章 你狠我毒第十七章 齧舌搏命第六章 有鳳來儀第二章 雙刀無忌第二十九章 土崩魚爛第十三章 陰魂不散第二十四章 血煙迷眼第十五章 赤地一尊第三十七章 返璞歸真第二十一章 莫道春遲第二十章 澤中有龍第三十六章 雪嶺對決第三十六章 雪嶺對決第四章 彌勒咆哮第二十八章 血刃斷仇第三十三章 過關斬將第四章 彌勒咆哮第四章 彌勒咆哮第六章 有鳳來儀第三十二章 華山霸客第二十章 澤中有龍第十九章 輕捋虎鬚第三十三章 過關斬將第三十一章 徒喚奈何第三十章 鏽刀折刃第三十六章 雪嶺對決第五章 風雲日詭第十八章 他鄉故人第十八章 他鄉故人第十二章 妙計連環第二章 雙刀無忌第十章 一波三折第十八章 他鄉故人第十四章 彌勒不老第六章 有鳳來儀第三十七章 返璞歸真第十三章 陰魂不散第三十二章 華山霸客第六章 有鳳來儀第二十一章 莫道春遲第十四章 彌勒不老第二十四章 血煙迷眼第六章 有鳳來儀第十六章 惡夜狙殺第十八章 他鄉故人第三十三章 過關斬將第二十二章 楚歌四起第十五章 赤地一尊第五章 風雲日詭第二十一章 莫道春遲第三十六章 雪嶺對決
第十八章 他鄉故人第十四章 彌勒不老第二十二章 楚歌四起第二十章 澤中有龍第三十七章 返璞歸真第三十七章 返璞歸真第三十四章 你奸我狡第三十六章 雪嶺對決第二十九章 土崩魚爛第三十一章 徒喚奈何第一章 你狠我毒第二十三章 先發制人第三十六章 雪嶺對決第十四章 彌勒不老第二十一章 莫道春遲第十六章 惡夜狙殺第十五章 赤地一尊第二十一章 莫道春遲第二十三章 先發制人第十四章 彌勒不老第二十一章 莫道春遲第十六章 惡夜狙殺第一章 你狠我毒第十四章 彌勒不老第二十八章 血刃斷仇第三十六章 雪嶺對決第十二章 妙計連環第六章 有鳳來儀第二十二章 楚歌四起第二十一章 莫道春遲第五章 風雲日詭第三十七章 返璞歸真第三十四章 你奸我狡第三十七章 返璞歸真第三十三章 過關斬將第十二章 妙計連環第三十章 鏽刀折刃第三十三章 過關斬將第六章 有鳳來儀第十四章 彌勒不老第十二章 妙計連環第二十六章 縷縷幽情第三章 飛蛇驚魂第一章 你狠我毒第十七章 齧舌搏命第六章 有鳳來儀第二章 雙刀無忌第二十九章 土崩魚爛第十三章 陰魂不散第二十四章 血煙迷眼第十五章 赤地一尊第三十七章 返璞歸真第二十一章 莫道春遲第二十章 澤中有龍第三十六章 雪嶺對決第三十六章 雪嶺對決第四章 彌勒咆哮第二十八章 血刃斷仇第三十三章 過關斬將第四章 彌勒咆哮第四章 彌勒咆哮第六章 有鳳來儀第三十二章 華山霸客第二十章 澤中有龍第十九章 輕捋虎鬚第三十三章 過關斬將第三十一章 徒喚奈何第三十章 鏽刀折刃第三十六章 雪嶺對決第五章 風雲日詭第十八章 他鄉故人第十八章 他鄉故人第十二章 妙計連環第二章 雙刀無忌第十章 一波三折第十八章 他鄉故人第十四章 彌勒不老第六章 有鳳來儀第三十七章 返璞歸真第十三章 陰魂不散第三十二章 華山霸客第六章 有鳳來儀第二十一章 莫道春遲第十四章 彌勒不老第二十四章 血煙迷眼第六章 有鳳來儀第十六章 惡夜狙殺第十八章 他鄉故人第三十三章 過關斬將第二十二章 楚歌四起第十五章 赤地一尊第五章 風雲日詭第二十一章 莫道春遲第三十六章 雪嶺對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