努力

晨起時天氣炎熱,太陽終於釋放出威力,炙烤整個世界。

林朝夕跪坐在牀上,收拾了一會兒書包,但考試本身也不需要帶什麼。所以最後,她在書包裡塞上三袋小浣熊乾脆面,就心滿意足下樓了。

裴之坐在他本人的專屬座位上。那麼十多天來,他永遠坐在靠門那張沙發的左側,永遠比他們所有人起得要早,令人很懷疑他的睡眠時間。

林朝夕掃了眼客廳,發現孩子們都差不多到齊。

他們大部分圍在樂高臺前,研究一臺黃色的樂高拖拉機。

塑料積木由下至上,相互疊加,變成很完整精緻的模型。陽光溫暖明亮,幼年安納金坐在拖拉機駕駛室的位置,看樣子改行得還不錯。

她盯着拖拉機,越看越眼熟,好像裴之有那麼一段時間沉迷拖拉機模型,無法自拔……想到這裡,她不由得向沙發上的小男生看去。

你搭的?

裴之豎起食指,悄悄對她比了個“噓”。

樂高拖拉機當然沒有緩解壓力的特殊魔法,它只是個很普通的玩具而已。可就算裴之都因爲睡不着,要早早爬起來搭樂高解壓,那麼其他孩子的情況肯定不會更好。

“受副熱帶高壓影響,我市最高氣溫仍將達到37℃左右,白天爲晴天,請各單位注意防暑降溫……”

小學、初中、高中組……

所有等待夏令營中期考開始的學生都已站在考場外等待。不知哪裡的氣象播報聲隱約傳來,合着蟬鳴以及背誦數學公式的聲音,讓整個考前氛圍異常緊繃。

“這次卷子肯定很難,我覺得我一定會走。”

“我的錯題本落在宿舍了,有道題目我一直沒弄懂,我想回去拿。”

“你們閉嘴,煩不煩!”

大孩子裡爆發一聲怒吼,場間頓時死寂。

陸志浩汗如雨下,不停在鬆T恤領口,被嚇得打了個嗝,臉色更蒼白。

很多小孩子噤若寒蟬,試圖離那些暴躁的高中生遠一點。

只有裴之像沒事人一樣,緩緩展開隨便帶的練習冊,遞了過去。

“扇扇吧。”他的聲音隨之響起,打破了沉悶氛圍。

太陽格外刺眼,林朝夕也反應過來,抽了張餐巾紙遞給陸志浩,又分發給身邊其他人,像派傳單一樣,見人就往手裡塞。

“你們不緊張嗎?”陸志浩把臉擦了一遍,問。

林朝夕和裴之對視一眼,就在他們開口前,花捲趕緊打斷他們。

“別問了,他們肯定說反正也是滿分,爲什麼要緊張!”

“我……我還是緊張的!”林朝夕趕忙舉手。

“爲什麼啊?”花捲訝異。

“萬一考不到滿分怎麼辦?”

她話音未落,很自然被小夥伴們圍毆。

打鬧聲由下至上,飄到高一點的樓層時經不太清晰。

有人站在辦公室窗邊。

“我兒子高考前我都沒這種雞皮疙瘩起來的感覺。”

高中組老師俯瞰底下像焦躁蟻羣的學生們,這麼說道。

“因爲你兒子保送了百草大學。”另一位老師嘲諷他。

“不要這麼說嘛。”

他笑着回頭,張副校長正好拿着試卷袋,走進辦公室。

全體老師頓時噤聲,紛紛回到座位,裝作考前嚴陣以待的樣子。

張叔平坐下,簡要敘述了考試流程,將試卷袋一一發下。

“維護考試公正是第一要務。”

“希望各位老師嚴肅考場紀律。”

“嚴禁作弊行爲。”

最後是這麼三句話,說完,樓下傳來孩子們鬧哄哄的打鬧聲。他很清晰聽見林朝夕的聲音,小女孩在笑着哀嚎求饒。

“這幫孩子啊……”

“就一點點也不緊張!”

老師們拿過自己班級的試卷袋,很有些氣憤。

“散會吧。”他說。

窗外灼熱驕陽,樓下的笑鬧聲逐漸散去,辦公室裡的老師也走得差不多了。

“有什麼事嗎?”張叔平擡頭。

解然站在桌邊,按着試卷袋,離他很近,辦公室裡只有他們兩個人。

解然問:“您還堅持嗎,如果我們班那12個孩子的平均分拿不了第一,就要被淘汰?”

“當然。”

“那中期考以後,我想辭職。”

“可以。”張叔平說。

“但要超過章亮他們組的平均分,我們一次都沒超過。”

進考場前,不知道是陸志浩或者是安貝貝,總之他們中一個,又把話題又帶到考不過第一組就要淘汰上。

林朝夕正好撕開一袋乾脆面,差點噴出來:“怎麼又聊章亮,能不能換個話題,講講我爲什麼又拿到了一張XX!”

“都說讓我拆了!”花捲搶過卡片,扼腕嘆息,恨不得把乾脆面重新拆一遍。

林朝夕瞪着他不鬆手,耳朵卻緊跟孩子們的討論。

“你們這麼想留下來,張叔平比我們林老師有魅力嗎?”聽了一會兒,她很不服氣地問。

“不是不是,好像就是因爲……”安貝貝頓了頓。

“因爲什麼?”

“很丟人?”

“對啊,就這麼被淘汰太沒面子!”陸志浩說。

“那就努力考試啊!”林朝夕。

花捲掏了一大塊乾脆面,嘎吱嘎吱邊嚼邊說:“不如這樣,要是最後我們成績還是不如章亮,走之前把他打一頓?”

心裡還裝着好多段雞湯,卻被這幫小破孩堵得什麼都說不出,林朝夕簡直懷疑他們的緊張都是裝出來的。

話題很快進行到討論怎麼半夜去張叔平房間嚇人,孩子們臉上寫滿幸福,明明前一刻還在緊張害怕,後一刻卻恨不得故意考得差一點,這樣就能幹壞事了。

他們聊得興起,以至於當林朝夕把鉛筆、直尺橡皮放在課桌上,才發覺她不知不覺就坐進考場裡,而大家好像還沒有互相加個油什麼的?總之和想象的開考流程不一樣。

熟悉的教室,熟悉的湖風,電風扇在頭頂嘩啦啦轉起,一切焦慮煩躁被隔絕在外。

小高組45人被分坐在兩個考場,她所在的考場裡沒有同組成員,而章亮和她卻恰好坐在同一個考場對角線位置。

她在看章亮時,章亮也在看她。

陰鷙小少年坐在後門陰影中,沒有挑釁,雖然強行裝出一副你們輸定了的冷酷模樣,但他抿緊的嘴角還是出賣了他。

連章亮都在緊張。

林朝夕發現這點,她指指講臺上的試卷,又指指自己,比了個100分的手勢,隨後衝章亮笑了笑,回過了頭。

很奇怪,在那一時刻,林朝夕既不覺得章亮可恨,又好像不再討厭張叔平,彷彿沒有任何情緒。

監考老師在講臺上分試卷,一疊考,一疊答題紙,還有一張鵝黃色草稿紙。

穿堂而過的湖風將試卷吹得一張張翻起,有兩張飄到地上,教室裡發出一陣低吸氣似地驚呼,老師趕忙壓好桌上那些,低頭去撿。

也就這麼一來一回的工夫,時鐘走到9點缺5分,鈴聲響起,該髮捲了。

周圍很安靜,像空寂的宇宙,又或者是冬天鋪滿積雪的森林。一張又一張試卷傳下,雪片般飛到每張課桌上。

她低頭試了試鉛筆,筆頭沒有斷裂,橡皮也在,沒什麼問題,然後她纔將試卷攤開。

10道題,6道選擇4道填空,晉盃賽標準試卷。

張叔平這次不再搞什麼奇怪的考試流程或者獵奇題型,那是再正常不過的奧數題,林朝夕一道道題目看下去,有些吃驚。

難度分佈均勻,考點明確,能很好區分出能力水平不同的學生,簡單題一眼差不多能知道答案,而最難的那道題,她一時間也沒有把握。

這是份非常紮實的考卷,林朝夕心裡暗暗評價。

考試鈴響,二十個孩子齊齊舉起鉛筆,班級裡很快響起沙沙動筆聲,彷彿春蠶啃食桑葉。

林朝夕也同時拿起筆,不去看最後那道試題,而是從頭開始。

數學本身,還是數學。

彷彿冬日林中清澈的小溪,小溪中有靈活的魚兒在遊動,她像機敏地獵手,伺機將魚叉出。

D/A/C/B……

前面9道題目毫無障礙,而到第十題時,她的筆停下。

9個賽跑團隊,每個團隊有3名賽跑運動員,每一團隊以數字1—9編號,並以9種顏分。但在終點線上,他們所處位置和圖形結構發生如下變化……

求問終點時運動員組成的圖形結構。

這道題粗看是邏輯推理問題,但又涉及序列,所以肯定不會那麼簡單。

這是決勝題。

她非常清楚這點。

看了一會兒,她依稀在大學準備智力競賽題庫時看到過答案,但現在完全回憶不起來,說沒有幾秒鐘懊惱也是假的。

但這時候回憶答案毫無用處,之前能依靠成人的經驗優勢,可面對這道實打實考驗能力及智力的試題,任何前期優勢都不復存在,她和所有學生都在同一起跑線上,除了竭盡全力解答,沒有任何捷徑。

林朝夕將注意力完全放在題目中,再次拿起筆。回憶老林曾多次強調的思路問題,她一步步在紙寫出想法,然後開始嘗試。

一種探索不行再換另一種,整張稿紙寫滿,她開始在試卷後打草稿。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她完全沉浸其中,甚至連老師提醒考試結束還有15分鐘的聲音也沒有聽見。

但碰壁、碰壁、還是碰壁,像橫亙山谷的,她槓去最後一個解題方向,發現似乎除了暴力破解外,她找不到任何正確思路。

還有10分鐘考試就將結束。但走這條路,10分鐘內她可能只嘗試很小的方案,她需要一點耐心,以及運氣。

……這世界上任何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沒什麼大不了。

林朝夕深深吸了口氣,沒由來想起這句話,開始動筆。

走出考場時,林朝夕還有種不確定的恍惚感覺。

灼熱暑氣撲面而來,驕陽燦爛,樹葉縫隙間盡是鑽石般刺眼的陽光。

四周是學生這樣那樣的聲音,他們在說什麼林朝夕並不能聽很清晰,但覺得那很像愉快或者不快的樂曲,說不清調性,但總之非常清澈。

她看了看手掌緣黑糊糊的鉛筆印,還沒從最後一道試題中走出來,跨下臺階時,有人拍了拍她的肩。

裴之正把鴨舌帽戴上,邊看着她。

林朝夕趕忙問:“最後一題的答案?”

“只有唯一正確解。”裴之說。

林朝夕想了想,懸着的心突然放下,他們兩人相視一笑,點了點頭。

不光是她,每位走出考場的學生都有類似的恍惚感。好多天來的高壓學習生活,拼盡全力不想被淘汰的心情,在考完這一刻突然煙消雲散。

說不出是什麼滋味,明明在他們未開人生中還會有那麼多考試,但這次又彷彿很不一樣。

好像從沒這麼努力過,也從沒這麼不想輸過。

不知不覺,他們12個人相互拍肩打招呼,重新聚到一起。

老林雙手插袋,站在遠處樹林外,他靠着一顆有風鈴般花朵的樹,密匝而厚實的白色鮮花一串串綴下,讓人看不起他的神情。

當然也有可能是太陽光實在耀眼,視線裡是但林朝夕知道,那就是她的父親。

她跳起來,衝他揮揮手。老林卻沒有舉起手,只是遠遠看着她。像無所事事,也像在等待什麼。

大概是在等她結束後,一起去鑑定所拿報告。

林朝夕朝老林走了兩步,身後有人叫住她。

“回教室了。”陸志浩喊道。

考試完馬上出成績,是夏令營慣例。越重要的考試出成績越快,也是慣例中的一條。

45位學生集體回到教室,大概半小時後,一半人要離開。

他們在這裡也不過呆了十天,但大概這十天的經歷太刻骨銘心,以至於連課桌上寫的“張叔平大壞蛋”,都散發着令人戀戀不捨的氣息。

窗外還是那片大湖,也就十天,湖上的野鴨都沒長肥。

孩子一開始在低聲交流答案,但說着說着,又覺得馬上就出成績,聊這個沒意思。

林朝夕拿出最後一包乾脆面,扔給花捲。

花捲按住袋口:“你還缺哪張卡?”

“高俅啊。”

“靠,這張我還沒拆到過,根本不存在的卡。”

“我……我們學校一張高俅賣300!”

一聽集卡,安貝貝很激動地湊過來說。那個年代的300塊可不是筆小數目,足以顯示不存在的高俅卡有多麼難得。

“卷哥你行不行,不行不要浪費我最後一包小浣熊。”林朝夕趴在桌上要搶。

花捲趕忙把乾脆面拿到桌板下,不讓她碰:“我試試看、試試看。”

“要真能抽到高俅,我們說不定真的能考第一了……”陸志浩在旁邊嘀咕。

“是嗎?”

“快抽快抽。

孩子們頓時雙眼發亮,就差對她那包小涴熊拜拜,不論哪個時空,迷丨信活動都吃香。

花捲高高舉起乾脆面,雙手捏住袋口,就在即將拆開時,一隻手突然冒出來,從下面,把乾脆面直接抽走。

刺啦一聲,裴之直接撕開包裝袋口。

解然走進教室時,整個小高組教室爆發出海嘯般的歡呼聲。

“哇!真的是高俅!”

“300塊300塊!”

“給我看看、給我看看!”

幾乎男生都圍在後門邊,那裡人頭攢動,數不清的小手伸來伸去,像在搶什麼東西。

解然在講臺上站了半天,都沒人理他,他低頭看了眼試卷和那張薄薄的成績單,有些懷疑人生。

終於他清清嗓子,問:“什麼寶貝?”

一開始是靜止,所有孩子都像中了定身魔法,隨後有人緩緩回頭看到他,不知道誰看了一聲“解老師!”

嘩啦一下,像碎掉的鳥巢,孩子們終於反應過來,他們齊齊飛回自己座位。

十多天前,夏令營第一次考試報成績時,他們還會七嘴八舌問這問那,而這次大家坐回座位後,再沒人說一句話。

教室寂靜無聲,湖畔的野鴨傳來,格外孤寂嘹亮。

“成績出來了。”解然說。

45張小臉崩得緊緊的,解然一時間也有點緊張,他很想說什麼,卻發現什麼緩解氣氛的話都不合適。

“那我直接報成績了。”他說。

臺下依舊沒有任何迴應。

解然低頭,拿着成績單,半舉起。剛填完的成績單,帶着油墨未乾的溼漉漉感,風一吹,紙頁輕輕翻折了下。

解然穩了穩氣息,念道:“第一小組4人。章亮,90分;王風,80;陸明,80;徐釗,90,中期考平均分85。”

教室裡還是靜的,這組成績已經很高,但原本每次成績出來後的短暫慶祝也停止,孩子們屏息凝視,在等待下一組人的成績。

解然看向角落裡那羣男孩女孩,低頭,念道:“安貝貝,80;花捲,70;陳成成90;陸志浩,90……”

隨着一個又一個成績被念出,教室裡越來越靜,林朝夕迅速計算平均分,如坐過山車般,心情忽高忽低。

解然報得很慢。

在10名成績後,他們總分840,平均分84,離第一組均分還差1分。

如果最後兩名是90,那麼他們將與第一組同分,除非……

除非她和裴之同時滿分。

不光是他們,全班其他人都在等待。

就在這時,解然卻停了下來。

年輕的大學生終於不在是從前滿肚子壞水的樣子,彷彿從很多天起的某一個時刻開始,在他身上的某個部分就發生變化。

或許連解然自己都不知道,但認真的眼神從來騙不了人。

解然放下手上的紙,說:“這麼多天來,雖然我是你們的老師,但我其實也只是個大學生,我也處於人生迷茫而不知所措的時期。數學到底是什麼,爲什麼要學它,我忽然不太明白了……”

他像在喃喃自語,又像說給他們聽:“但教了你們這麼多天,我好像又看到那些曾經熟悉後來淡忘但實際上、非常非常美妙的東西。我也說不清那是什麼,但非要總結一下,我認爲那是在學習數學過程中,你們所展露出的天賦、努力、以及決心……”

“說起來可能有些肉麻,但我希望,爲天賦和毅力,爲智慧的偶然閃光和艱苦卓絕的努力,爲你們自己鼓鼓掌吧……”

一開始,孩子們不瞭解他在說什麼,還感到茫然,但漸漸的,大概是回憶起自己每天的學習,回憶起和困難搏鬥的日日夜夜,回憶起解題瞬間的狂喜感覺。

全班的掌聲漸次響起,越來越響亮,如同暴雨傾盆,沾在身上卻要沸騰。

在一片掌聲中,林朝夕聽到解然說:“林朝夕,100分;裴之,100分。第2組平均分,86.7分。”

聽到成績的時候,大概是湖邊還帶着暑熱,林朝夕覺得很不真實。

但有人在推她,有人在拍她,還有人在衝她吹口哨,這種鬧哄哄的感覺讓她和世界像隔着一層薄膜。

她低頭看着桌上的高俅卡,卡上覆膜帶着反光,所以人臉和大半片衣服看不清晰。

她摸了摸卡片,大概是金錢的刺激,她纔有了點真實感覺。

她做對了?

她做對了!

他們贏了?

他們贏了!

再擡頭,隔膜消失,周圍聲音完全灌入。

孩子們完全興奮,甚至有人拍桌慶賀,啪啦啪啦,聲音隆隆作響。就算不是他們小組的成員,也彷彿被這種興奮感染,衝他們揮了揮拳。

講臺上,解然神情很欣慰,卻又帶着一些惋惜。

教室逐漸安靜。

章亮原本一直低頭,拳頭握得緊緊的,在擡頭看到解然表情的那瞬間,他突然像抓住什麼希望,高舉手喊:“老師,他們前10次考試的平均分是多少?”

“78分。”解然平靜地道。

“那我們呢?”

“83.5。”

那天,張叔平站在講臺上說過的那句話,再次迴盪開……平時分佔30%,7月15日考試成績佔70%,最後按總成績算小組平均分,進行淘汰。

章亮拍桌而起,用手指着他們說,故意喊得很響,裝作非常理直氣壯的樣子:“你們總分只有84.1,我們有84.55,就你們輸了,我們才第一!”

章亮喊完,他們一夥人已經開始高聲慶祝。

他們喊了兩聲,整個教室都很安靜,孩子們都用一種質疑地眼神看着他們,他們尷尬地停下。

林朝夕算了下,章亮的計算確實沒有問題,他們是在總分中少了零點五分。

“那又怎麼樣?”她非常平靜地問。

驕傲如孔雀的小男生眼神遊移,很明顯縮了縮。

“總分就是我們更高。”章亮說。

“那又怎麼樣!”這是花捲。

“還不是因爲你最後換了成績好的人進組?”這是六組的小女生。

“我們到最後就是比你們高啊!”這是安貝貝。

“我們以後會比你們更好!”

“我們會比你們更好!”

孩子們你一言我一語,臉很紅但目光明亮,透着決不不服輸的勁兒。

是啊,他們已經努力了,結果也是好的,是可以問心無愧地衝喜歡或者不喜歡他們的人大喊!

章亮還要再說什麼。

這時,陳成成的聲音響起了。

“我們就算被淘汰,也會繼續學下去。”他說。

這是再普通不過的一句話,一直以來像海藻似的小男孩昂起了頭,對曾經總是欺負他的人說。

周圍還是鬧哄哄的,但現在的吵鬧和剛纔相比,卻顯得非常真實。

努力過後就有好結果,大概是小說或者熱血漫畫裡纔有玩意兒,真實世界總是不好不壞,卻不一定會帶給你最想要的結局。

這就結束了嗎?

林朝夕很不確定。

腦海中閃回過無數片段,她非常清醒,她最清楚的就是張叔平說的那句話,因爲他們總會放棄,早晚而已。

但他們沒找藉口、更沒有放棄,他們已經贏了,只是那該死的,0.5分都不到的差距……

林朝夕握緊拳頭,是要離開了嗎,差生反超最優等生,這樣的離開已經足夠光榮,但就這樣了嗎?

所有人都已經竭盡全力。

但她真的已經竭盡全力了嗎?

林朝夕擡頭看着天花板,看着比天花板更高更高的地方。

最後,她按住課桌,站了起來!

解然怔愣,全班學生都用不理解的目光看着她。

林朝夕她毫不猶豫衝出教室,左轉上樓梯,開始狂奔。

風颳過她耳畔,她覺得渾身上下血液都在燃燒。

最難的就是這樣的時刻,所有預兆都在告訴你,已經可以了,離開吧放棄吧,無謂的堅持毫無意義,甚至連你自己不知道究竟還在堅持什麼。

但她還在爬樓,眼前漫無目的的樓梯都沒有盡頭,但這不對,她仍覺得遺憾,她仍爲所有人遺憾。

這不是她想要的,她還不想放棄。

站在那扇熟悉的赭紅色木門前,林朝夕呼吸困難,但她還是舉起沉重手臂,用力敲了三下。

“請進。”

推開門,刺目陽光驟然鋪開,中年校長坐在落地窗前,只能看清他的輪廓,深沉幽暗,巍巍峨峨。

“有什麼事嗎?”張叔平問。

林朝夕喘着粗氣,她知道張叔平叱責過她,甚至骨子裡看不起這種死纏爛打似的努力。

但她還是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

她離張叔平足夠近,但又非常遠,她看着他,盯着他深沉而不知喜樂的眼睛。

也是那一刻她才知道,這不是巨龍,這是那坐山。

但就算是山,人在沒有死之前,仍舊可以去搬。就算死了,也有子子孫孫可以去努力。

人對人如是,人對數學也如是。

人類世界的一切努力,本來就是在不斷不斷搬開那座山。

林朝夕說:“我們中期考成績比章亮他們組高。”

“我知道。”

“但總成績差了不到0.5分。”

“我也知道。”

“但你還是錯的。”

“我錯在哪裡?”

“我們足夠努力也足夠優秀,你用成績來衡量的,只是很小一部分的我們,還有你無法丈量的很多很多的東西,決定我們有資格留下來!”

張叔平看着她,目光中有探尋,也有意味深長的注視。林朝夕不知道那是不是嘲諷。

“所以,就算你那麼討厭我,你還是上樓來求我?”

“不是求你,但是如果我們就這麼走,難道不像你說的那樣,還是放棄了?不管怎麼樣,爲了證明我不會放棄,我要再試一次。”

“我知道了。”張叔平看着他,站了起來,他把剛纔在辦公桌上整理的東西全部塞進包裡,“所以,你贏了。”

下樓時,林朝夕仍舊頭腦混亂。

跨下倒數幾級臺階,他看到老林同志黝黑的面容。

父親手上拿着一塊光明冰磚,雪糕看上去軟塌塌的,但還是透着潔白鮮美的甜味。

林朝夕三級並做一級,跨下最後的臺階,衝上去,緊緊摟着老林。

“等等等,雪糕滴下來了。”老林掙扎。

林朝夕拉着他,強迫他和她視線平齊,她強行咬了一口冰磚,然後說:“師父……”

“叫爸爸。”

林朝夕已經足夠渾渾噩噩,聽到這句話時,她又有好幾秒的怔愣,耳朵裡像塞了溼漉漉的棉花,聲音失去形狀。

“你偷偷去鑑定所了?”

“沒去啊,不過這個世界上還有樣東西,叫電話。”

老林面容黝黑,除了眼角有些紅外,幾乎看不出任何情緒。

“你爲什麼一點也不激動?”林朝夕追問。

雪白的冰淇淋流淌在她手上。她努力試圖從父親臉上分辨出情緒,但她發現,那應該是高興,一種如夢初醒的不真實感覺。

“以後就有拖油瓶了,爲什麼要激動?”

林朝夕目瞪口呆,覺得什麼如夢初醒什麼高興一定是她的幻覺,但下一刻,老林就用力按着她的後腦勺,將她緊緊摟在懷裡。

直到冰淇淋化成奶油,一點點滴下,滴在她手上,將他整片肩頭變成白色,她才聽到老林低聲道:“對不起。”

對不起什麼呢?

“我會好好照顧你。”

老林沒有回答,只是這樣說。

依舊是夏日灼熱的風,熾熱乾燥,帶着要融化一切的決心,令人皮膚溫熱,血液滾燙。

蟬鳴填充着夏日正午的空間。

林朝夕把手環繞在父親肩頭,和他的額頭蹭了蹭。

不用對不起啊老林。

我已經承蒙你多年的關愛照料,以後應該由我來照顧你。

而這個世界,你的女兒,她才真需要你。

她是我,她也不是我。

她或許還是個孩子,而我,大概已經長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