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之

副校長走後,是解然小老師表演的舞臺。

他在講臺上伸了個懶腰:“小朋友們,我們現在可以去宿舍啦。”

望向窗外,果然,樹陰下有幾輛白色觀光車,司機剛停好車,正百無聊賴等他們。

她和裴之還站着,都省了坐下來再起立的步驟,他們兩不約而同往門外走,花捲、陸志浩趕忙跟上。

“我靠,這副校長怎麼這樣!”

一出門,花捲就開始義憤填膺,陸志浩悶着不說話。

“你們別難過,我給你們說,誰這輩子沒遇到過幾個垃圾老師呢……”

花捲還在嘟嘟囔囔,裴之小同學默默回去,拉開花捲箱子拉桿,問:“走嗎?”

“走走走!”花捲受寵若驚,快走幾步接過。

裴之揹着他的黑色書包,很閒散走在前面,一路都是樹陰,非常涼爽。

林朝夕剛扔掉乾脆面袋子回來,拍拍手上的調料粉,問裴之:“副校長,不會拿了高中生的卷子給你做吧?”

“有可能吧。”裴之答,“我確實看不懂。”

“這不是故意欺負人嗎?”花捲又拔高音量。

“不會做很正常,沒什麼問題。”裴之用清脆寧靜的聲音說。

“唉!”花捲訝異地道。

林朝夕彎起眼睛笑了,看着裴之很清醒的目光,突然覺得自己剛纔什麼要拍桌而起的衝動也很傻。

這是裴之啊,既不會因師長當衆教育而羞憤,更不會因無知而難過。

所有的未知,或許纔是最讓他們高興的事情吧?

“你們兩個怎麼一點都不生氣!”

“氣什麼?”

她和裴之不約而同問。

聞言,花捲槓把子氣不打一處來,奮力一提,將行李箱裝上光觀車,不說話了。

他們後面,其餘學生也陸續離開教室。

解然雖然一肚子壞水,但仍比冷酷副校長好相處太多,小朋友們圍着他嘰嘰喳喳問東問西,比如宿舍怎麼分啊,下午幹嘛啊,以後會不會每天都有考試啊。

解然就笑眯眯地說到時候就知道。

“解老師,我們真的要再這裡呆一個月嗎?”

“放心啦,你們很多人都都呆不滿一個月的。”

“唉……”學生們很不滿地長嘆一聲。

“那怎麼可以留的更久一點啊?”

解然:“幹嘛這麼問,我以爲你們都想走了呢?”

他說這句話時,視線向他們這裡漂移過來,林朝夕坐在裴之對面,他們中間是行李,裴之單手支頤,扇子似的睫毛低垂,不知在想什麼。

林朝夕聳了聳肩,這點小問題就要走,開什麼玩笑嘛。

“不行啊,回家我媽會打我。”

“太早被淘汰感覺很丟人吧!”

孩子們還在追問:“你給我們透露一點通關秘籍嘛!”

“秘籍就是,找好隊友,共渡難關。”

“什麼意思啊!”孩子們不約而同問道,震得林鳥展翅。

解然笑:“行了行了,趕緊上車,隨便坐。”

隨便本來就是最麻煩的詞。

觀光車有五輛,孩子們剛纔已經相互熟悉過,說過話的、一個學校的,都紛紛坐到一起,那些孤僻的,就選擇沒人的空位,而他們這裡的情況,則有些尷尬。

“裴之、花捲,要不要來我們這裡?”

有兩個實驗小學的孩子跑過來,很誠懇地邀請道。

花捲對懟天懟地,反而對善意的邀請不知該如何拒絕。

陸志浩還在旁邊說:“要不你們去吧,畢竟是一個學校的。”

林朝夕目瞪口呆了,簡直想捏他的臉。

這時,裴之很乾脆地說:“我們就坐這裡。”

他老人家很難得開口,甚至沒找什麼亂七八糟比如懶得搬東西一類的理由,反而更坦誠。

兩個個孩子意識到他的堅決,摸了摸鼻子走了,也沒說過分的話。

觀光車發動。

豔陽在大湖邊失去了原本的威力,水風舒徐,間或有白鷺和水鳥騰空而起,孩子們看得興高采烈,早就忘記剛纔的緊張考試。

這纔像夏令營啊,林朝夕跟着伸了個懶腰。

綠洲基地環境着實優美,又剛建好,設施全新,不少學校都會在這裡組織暑假活動。

一路上,他們看到很多學生在拓展訓練項目裡爬上爬下,或者兩兩手牽手跟着帶隊老師去餵羊,還有一片燒烤營地,烤肉香味隨風而來,他們才忘記自己根本沒吃飯。

花捲小朋友深深吸了口烤肉的香氣,感慨說:“真好啊,想就這麼住一個月,不用考試就好了。”

“你怎麼這麼怕考試啊。”林朝夕笑問道。

花捲直接扭頭看陸志浩:“老陸啊,我們聊聊。”

“聊什麼?”陸志浩這次考試結束後情緒就不是很好,被花捲喊了一嗓子才反應過來。

“告訴這兩位,我們爲什麼怕考試。”

“怕考不好!”陸志浩說。

花捲打了個響指,回頭看她:“明白了嗎?”

林朝夕搖頭。

“你成績好你不會懂。”他又看裴之,直接地道,“你閉嘴。”

裴之確實剛要說話,被花捲吼了一嗓子,小臉上很難得有笑意,他認真地說:“我剛考了零分。”

“你那個不算!”花捲驚道,“高中題你都會做那你還是人嗎?”

“本來就不是人啊。”林朝夕下意識說道。

聞言,裴之擡眸,吃驚地看着他。

林朝夕趕忙喊道:“我在說陸志浩!”

陸志浩還是耷拉着腦袋,沒反駁。看樣子,她剛纔花捲一唱一和,再加上裴之配合,都沒讓陸志浩開心一點。

林朝夕沒轍了,只能戳戳他,很直接地問:“你怎麼了嘛?”

“我……就是覺得我肯定留不下來,好像沒什麼繼續的意義。”

“你沒意義那老子豈不是更沒意義了啊!”花捲怒。

“所以,你是爲了要參加晉杯或者說拿到那五個保送名額,纔來的嗎?”林朝夕想了想,問。

“啊?”陸志浩皺眉,像很難想明白這個問題。最後說:“我不知道,你呢?”

“我們每個人來說說,自己幹嘛要來吧!”林朝夕拍了下手,提議。

“沒有每個人……”花捲說,“就你。”

“爲什麼?”

“我沒理由啊,考上就來了啊。”

“你沒理由就沒理由,你怎麼知道裴之同學沒理由。”林朝夕目移過視線,光灼灼看着裴之。

“我也沒有。”這是裴之的回答。

“唉?”

這個回答讓林朝夕非常意外,她總覺得無論是未來還是現在,裴之都是個非常清醒的人,永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要做什麼、和爲什麼要做,怎麼會有不知道的時候呢?

“爲什麼?”

林朝夕問完,覺得自己又傻了,爲什麼不知道自己爲什麼要來,簡直是個無限循環的無底洞。

看着眼前三個不同程度茫然的孩子,林朝夕自己也茫然了,是啊,爲什麼要來呢?

“那你呢?”裴之小同學問她。

看着小少年清澈平和的眼眸,林朝夕想,我總不能說是爲了彌補上輩子的遺憾,爲了老林、爲了你吧……

她於是選了個現階段最誠實的答案:“因爲我和院長媽媽打賭,如果我參加晉杯然後奪冠,就可以選擇自己想去的人家。”

“想去的人家是什麼意思?”花捲愣。

“就是收養家庭啊。”林朝夕說,“院長媽媽給我找了戶家庭,但我不是很想去。”

花捲小朋友“噝”地倒吸口冷氣:“我又忘了!”

“沒事,夕哥無所謂,你不用小心翼翼。”林朝夕拍了拍花捲肩膀。

說完,她才轉頭,發現裴之小朋友正認真盯着她。

裴之小時候總讓人覺得散漫淡然,很少有那麼認真看一個人的時候,尤其此刻,他清澈目光中還帶着點不解和探究。

林朝夕頓時羞愧,很想說其實不像你想的那樣啦……

“所以你們院長到底給你找了什麼樣的家庭你這麼不樂意去?”花捲打斷了她,豎着大拇指,一副哥後面有人的樣子:“如果有麻煩告訴我,我讓我姐……”

“好人家,都是教授!”林朝夕笑。

“那你爲什麼不去!”花捲問。

林朝夕:“那家人很好我就要去嗎,我有自己的理想和追求。”

花捲和陸志浩聽得一臉懵逼,反而是裴之,像在等待她所說的理想和追求,到底是什麼。

不遠處,錯落有致的白色洋房已經清晰可見,有花園、小河,歐式的路燈和很多很多在玩樂的孩子。老師帶着隊伍,像正在教孩子們認識路邊的各種植物,而更遠些的地方,還有背誦英文詩磕磕碰碰的聲音。

“Whenyouareoldandgreyandfullofsleep,Andnoddingbythefire,takedownthisbook,Andslowlyread,anddreamofthesoftlook……”

林朝夕聽着那首詩,出了一會兒神,那是很小的時候,老林帶她背過的一首詩。

然後才意識到,他們的話題不知爲何變得那麼深入、那麼不符合小學生日常。

不過,大概是是水風和四周的歡笑聲太美好,還有那首詩太美,她把手背過頭,伸了個懶腰,緩緩開口:

“其實現階段,我也不知道自己的理想和追求是什麼,所以我總覺得那些在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自己要做什麼並且努力堅持着、一直一直做下去的人非常了不起。”

她看了眼裴之,繼續說:“而像我這樣的普通學生呢,很多時候對要做什麼和爲什麼要做這件事感到茫然,甚至是讀書……爲什麼要讀書?爲了考個好的大學、爲了工作以後可以賺更多的錢?然後呢?”

“我也不明白,然後之後是什麼。不過現階段,我想了個理由。對我來說,努力讀書,可以給我更多選擇機會。我可以用成績來得到我人生的自主權,而這對我來說很重要。”

她視線移向陸志浩,很認真地說:“所以不管怎麼說,機會就是機會,它有時表現得很困難、有時看起來過程醜陋難熬、有時它的結果註定會讓你覺得難過,但總之,還是要努力抓住每一次機會!畢竟很多事情,往往是在認真去做的時候,我們才能找到真正的意義。”

“如果總是覺得,這時錯過也無所謂,反正做不到不去做也無所謂,那或許我們長大之後的某一天,會後悔。”

她說完,覺得四周氛圍不對,突然意識到自己這個發言太不小學生了。

果然,陸志浩看着她,很感動地說:“謝謝你林朝夕,後面那段背得真好,哪本課外書裡寫的?”

林朝夕愣了半天,最後無奈地笑了起來,她又不由自主想到老林。

風送來孩子們的歡笑聲,如果老林能在這裡,該有多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