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1章 大宗師
立秋。
十里坡迎風亭。疏星朗月。
名嫣靠着洛白衣。
良久。
“白衣,你說在北臨山明卷僧廬遇到花兒了,我想知道詳細。”名嫣先開口,洛白衣聞言扭頭看了看名嫣,微微一笑,接着便將事情的始末細細道來。
辭別微生月,出北天觀星海,洛白衣一路疾行,不巧遇到黃裳攔路,停下指點一二,即又疾行趕往北臨山明卷僧廬,一會阿虛谷。
洛白衣來到明卷僧廬時已過了午時,並且沒有看見阿虛谷。直到黃昏日暮,洛白衣臨風立在僧廬柴門外,遠遠看見一個僧人揹着一簍乾柴,身邊並跟着兩人——卻是褚師鈴和冷花兒。冷花兒手裡還拎着兩壇酒。三人揹着斜陽而回,與黃昏靜物協調,頗爲寧靜。
待走近了,冷花兒搶先道,“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倚劍柴門外,臨風聽暮蟬。渡頭餘落日,墟里上孤煙。復值接輿醉,狂歌五柳前。哈哈,你終於還是來了,正好這裡有兩壇酒,我們痛飲一番!”
冷花兒總是這麼大開大合。
洛白衣笑道,“褚師兄,老酒鬼,你們也在,實在是好,不過飲酒?”
阿虛谷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小僧痛飲,亦無不可。”
“哈哈哈!”冷花兒笑道,“你多慮了吧?小和尚雖是小和尚,道行卻不淺,已無執着了。”
褚師鈴亦笑道,“以醉爲樂,可曰中聖,飲則痛飲,何傷乎?”
冷花兒只將兩壇酒分給洛白衣和褚師鈴,自己則解下腰間的大葫蘆,阿虛谷放下背上柴簍,炒了一碟花生米出來,四人便散落在石臺旁,暢所欲言。
洛白衣問道,“老酒鬼,你方纔說我終於來了,看來你跟褚師兄已來了多日。”
冷花兒看了一眼褚師鈴,褚師鈴笑道,“非也,我們也是今天才來。”
“哦?”
“我與二師弟離開法值閣,二師弟就要走一趟北臨山明卷僧廬,可巧便在附近的酒肆外面碰到了阿虛谷小師父,這兩壇酒也是在那裡沽的。至於二師弟爲何會說終於,只因路上阿虛谷提及你還未來,又恰在這當口,偏看見你倚着柴門,二師弟怕是早已想好了那些話了。”
“謬哉!”冷花兒一擺手,道,“我那是出口成章,哈哈哈。”
“哈哈哈。”
四人很快便將酒飲盡了,話卻遠未說完。阿虛穀道,“阿彌陀佛,三位與我以茶代酒如何?”
那自然好。
洛白衣悠然笑道,“昔年懷素書飲酒,醉狂畫壁劍勢號。不料驚逗天公雨,潤物新茶皎然高。”
阿虛谷支篝火茗茶,四人歡飲達旦。
數日後,褚師鈴和冷花兒別去。
臨別時冷花兒想起一事,忙道,“哦,那誰,樓木匠請大夥兒白露時到花城一會,若是方便,你也要來。”
洛白衣應下。
褚師鈴冷花兒既離去,洛白衣問道,“不知阿虛谷囑我來此,所爲何事?”
阿虛谷雙手合十道,“阿彌陀佛,或已無事。只是師父囑小僧之言,告知檀越,‘修羅玉面,白衣勝雪,劍指罪愆。願渡無垠,方成諸功德,窺破貪嗔,修持身無色。’”
洛白衣愧道,“勞禪師掛礙,白衣慚愧。”
阿虛穀道,“師父含笑而去,並無掛礙。檀越不必慚愧。”
洛白衣想了想又道,“關於老酒鬼,通緣禪師可有遺言?”
阿虛穀道,“無。”
洛白衣道,“不過老酒鬼有知情權。”
“確實。”阿虛谷微微一笑,又道,“然選擇在冷花兒。若冷花兒牽念身世,自然會找尋,檀越到時候再告訴他也不遲;若冷花兒不願糾結自身身世,心已澄明,便不必說。人生於世,自有天命,毋須強也。”
洛白衣聞言如醍醐灌頂,笑道,“多謝小師父點悟。”
又過數日,洛白衣亦要離去,臨別一曲相贈於阿虛谷。
阿虛谷似不滿足簫聲,拿出筆墨道,“笛聲若流年,忽感時易逝。洛檀越,小僧可否求得筆墨一卷?”
“小師父客氣了,白衣盡力揮灑。”洛白衣笑答一句,接過筆墨,在書卷上寫道:別明卷僧阿虛谷。
阿虛谷在旁微吟道,“北臨有僧屋,野草贊荒蕪。客至主不在,徘徊風徐徐。斜陽傍遠樹,起坐忽驚吾。日暮山水靜,歸來是清僧。偕同狂酒鬼,更帶褚師鈴。長談方未已,共枕佛前燈。別時感秋光,流年若笛聲。濁浪能澄澈,空潭濾愛憎。”
故事說完,名嫣依舊靠着洛白衣,感嘆道,“別時感秋光,流年若笛聲。夢得‘懷舊空吟聞笛賦,到鄉翻似爛柯人。’同調也。白衣,此時此刻,你在想誰?”
洛白衣一笑道,“無心,無幻,嫣兒,還有他們,我都在想。”
名嫣笑道,“我不是在你身邊麼?”
洛白衣笑道,“想念不論遠近。”
名嫣不由一動,轉而問道,“白衣,我美還是無心美?”
洛白衣一時無語,沉思片刻,坦然道,“我若說無心美,會想着嫣兒更美,我若說嫣兒美,腦海裡又會浮現無心更美的姿態,我不知如何評判。”
名嫣望着洛白衣。
洛白衣亦望着名嫣。
名嫣點頭一笑,悠悠道,“受愛則喜,不能則悠然遠去。譽此非彼,不若兩忘。此乃大宗師。白衣,以我觀之,你更近似大宗師,可偏偏讓陰謀者用去。”
洛白衣笑道,“莊子言古之真人,不知說生,不知惡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來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終;受而喜之,忘而復之。是之謂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謂真人。我啊,還差得很遠。”
名嫣笑道,“其爲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爲攖寧。攖寧也者,攖而後成者也,此之謂大宗師。”頓了一下,也不再笑了,道,“大宗師若真以莊子之言取名,卻不知他到底在想什麼,以遊戲爲樂而後入靜?是這個道理麼?”
洛白衣道,“也許他真有什麼苦辛,只是走了偏斜之路,令人惋惜了。”
名嫣道,“他還有救麼?”
洛白衣微微一怔,即又笑了笑道,“也許吧。”
兩人靜默片刻。
洛白衣忽道,“爲什麼這裡叫歧路城?”
名嫣未及回答,卻見遠山忽然騰出一圈圈綠色光芒,兩人驚異不已,名嫣道,“那是什麼,鬼火麼?”
洛白衣哈哈一笑,道,“嫣兒也信有鬼麼?”
名嫣也咯咯笑起來,鑽入洛白衣懷裡又笑了一陣,才伏在洛白衣腿上幽幽道,“我曾涉獵羣書,在《古今中外問道寧靜經?塔樓卷經》上讀到:生命之旅迥異,猶如歧路,或羣山的亮光,我們此地之所是,神於彼處,能以和諧、永恆的獎酬及寧靜充實之。倘若人們快樂,試將如何詢問?是否他們也爲善良,循美德而生?如此靈魂輕快,而哀怨更稀,信仰爲此所承認。提名乃是‘不才,謙遜者’。我想歧路城便是依此命名的吧。”名嫣忽然一嘆,又道,“然而終究只有生命之旅迥異被印證了一些。但我不禁想,真的迥異麼?庸人如蚊蠅成羣,他們的生命之旅難道有一點點不同?也許正是因爲他們,大宗師纔有機可乘。有因必有果,一切都歸咎於大宗師麼?哈哈,我居然爲大宗師辯論。”
洛白衣道,“嫣兒並沒有爲大宗師辯論,世事如此。”忽笑道,“不知道明月醫有沒有再遇到黃裳。”
“嗯?”名嫣不禁一動。
洛白衣又笑道,“一對歡喜冤家。黃裳是路途中遇到的一名看似冷淡卻對明月醫情有獨鍾的姑娘。”
名嫣忽然笑道,“白衣際遇之友,頗爲不同凡俗。”
這回輪到洛白衣不解。
名嫣又道,“我不禁浮想着明卷僧痛飲的風流。”
洛白衣恍悟,朗笑起來。
兩人回到名嫣房間,夜已深了。
名嫣枕着洛白衣,模糊問道,“白衣,接下來你有什麼打算,要回孤落客棧與他們一會麼?”
洛白衣撫弄着名嫣的髮絲,答道,“不,他們都有人陪着。而我,除了追蹤,剩下的時間會來陪嫣兒。”
“真的?”名嫣聞言興奮地擡起頭來。
“嗯。”洛白衣點頭笑道,“等到中秋,逝煙回來了,我再離開。”
名嫣又枕回去,幽幽道,“如果…白衣,你找到一些線索了麼?”
洛白衣回道,“找到了,他…”看見名嫣已經睡了,洛白衣不再說下去。
待名嫣睡熟了,洛白衣才輕輕褪去名嫣的衣物,凝視着名嫣胴體,不禁道,“如果沒有逝煙,誰都不會相信嫣兒的年齡吧。”
卻見名嫣眼角垂淚,幽幽夢囈道,“我等你,…”
洛白衣愴然一笑,爲名嫣蓋上一層薄被,又在名嫣額頭落下一吻,這才悄然離去。
翌日。
名嫣醒來,發現自己赤身裸體,不覺宛然一笑,暗道,“若再會可不能飲酒了,不然以爲是做夢,零落拾掇,總是不夠味。”
既讓丫頭進來,被丫頭瞧見喜色。
一丫頭笑道,“不知何事惹夫人如此開心?”
名嫣臉色微緋,笑道,“你們出去吧,以後你們不用來爲我更衣了。”兩名丫頭面面相覷,名嫣柔聲道,“去吧,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