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喬和文清從黃文義院子裡出來,姐弟倆說着話回到二堂上,已是戌時初,天色暗下來,喝酒的客人還在,不過大都剩些年輕愛拼酒的,暫由親友們在前邊陪着,黃繼盛和黃文正父子扶了韋漢柏到二堂上飲茶,黃老太太帶着林氏、文麗和文敏也在,一家人坐在一起,述說些別離後的情形,
黃繼盛心情舒暢,酒席上喝了很多,親友相敬,同僚來灌,一概不拒,還有自己高興自飲的,居然沒醉,穩穩地坐在岳父身邊,眉眼帶笑,打量他失而復得的一雙兒女,不住聲地跟岳父說好話,韋漢柏也喝得幾杯酒,微有醉意,和女婿有說有笑,樂得眉開眼笑。
隨後進來的韋令淵父子只有在旁邊陪坐的份,老頭子自進了黃府,就都在黃繼盛手裡,用不着他們服侍,但總得在後邊跟着。
今日來道賀的多是男客,女眷們沒有來,韋家女眷也未到,估計得等明後天纔會來跟老太太和林氏道賀,探望病中的大外甥。
黃繼盛本不欲讓韋漢柏見着長子,怕老人傷懷,但韋漢柏堅持,便只好順着他,韋漢柏見了大外孫那樣子,表面上沒什麼,只是溫言好語勸導外孫安心養病,一出得涵虛院,卻是長吁短嘆,老淚縱橫,黃繼盛和韋令淵幾個兒孫輩圍着勸了許久,才止住傷悲。
這邊小喬陪着黃老太太和林氏坐在堂上,傾聽老祖宗訓教規矩,這些規矩她不知聽了多少遍,身邊還站着四位宮裡來的嬤嬤,黃老太太卻視若無睹,羅裡羅嗦照說不誤,小喬極不耐煩,不免擡眼偷瞧,那老太太已不是今日午後剛回到的樣子。她沐浴更衣過,一身薑黃緞面團花襦衫,下着深藍暗紋馬面裙,花白的頭髮並不稀疏,還能梳成螺髻,環着金朵銀瓣,插一枝古雅別緻的梅枝鑲寶石髮簪,手上多了一串浮着暗光的檀香木佛珠。看着挺貴重,想是皇帝所賜,她巡視各房擺件時可沒見着這東西,老太太這樣裝飾一新,端莊隆重地往堂上一坐,貌似恢復了當年的威嚴,黃文正告訴過小喬,祖母豐氏孃家在西京,出身名門望族,嫁給當武官的祖父那是下嫁。黃府里老太太最大。父親十分敬重孝順她,樣樣依從。母親韋氏也從未違逆過婆母,馮氏是她表弟的女兒,自是聽她的,林氏,當年連在老太太面前走動都不能。
小喬內心暗自慶幸:還好老太太一回來自己就要出嫁,省得天天看那張自詡清貴的巫婆臉,如今她還封了誥命。只怕更加難相處。
卻是有些可憐林氏,瞧她那小心冀冀的樣子,好歹也是二品誥命啊。在老太太在前連坐都不敢坐穩,有必要這麼怕麼?老太太健康着呢,看來還要活個十幾二十年,林氏難道就總是在跟前像個僕婦似的,呼吸都不敢大聲,這樣過日子,有什麼意思?
這麼想着,小喬心裡不舒服了,也不管老太太沒完沒了,扭頭去看宮裡來的嬤嬤,問道:
“可是到了要回房歇息的時候?”
那位嬤嬤會意,俯身道:“是到時候了!小姐已然給長輩請過安,這就請回房歇着吧!”
小喬便起身,朝老太太略略福了一福,卻對林氏道:“請太太送送女兒吧!”
林氏忙站起來,朝老太太福了一禮,隨同小喬離開。
黃老太太面色不虞,瞪眼看着母女倆離去,卻無可奈何,作聲不得。
未來的王妃又怎樣?出生在黃家,是她的孫女,這麼多年流落在外,疏於教導,她當着宮裡嬤嬤的面訓教孫女,也讓她們知道黃家自小對王妃的管教就是如此嚴格,誰想這孫女多年不見,竟生成這樣的性子,公然打斷祖母言教,沒一點恭順婉轉,起身就走,這是什麼道理?
還叫走林氏,沒見着她當年使喚的人都已經散了,如今分派來近身侍候的,都還摸不清她清好,林氏照顧她多年,茶水要多熱才能入口,點心要吃什麼樣的,林氏瞭如指掌,這都走了,她怎麼辦?
老太太越想越生氣,等到黃繼盛送了岳父和小舅子回來,就看見他母親還坐在堂前,黑着個臉,忙上前請安,問她怎麼了,聽得老母訴說文嬌不順從長輩,不聽教導,黃繼盛沉默了,好一會才說道:
“母親啊,莫對小嬌兒有什麼要求,別說她即將嫁作皇家媳,我們反要恭敬她,就算她什麼也不是,能活到今天,兒子已感激不盡,絕不肯再錯待她!當年未能護着她,竟然還順從母親和馮氏的意思將她先關起來,知道她與文正不見了,兒子後悔莫及!兒子只要她過得舒暢快活,不願她有任何不順意。嬌兒就要出嫁,還在家裡與我們共度十幾天,母親千萬不要束縛她,她高興怎樣,就怎樣……還有林氏,她跟着我辛苦這麼多年,母親此後也要待她好些,不能動輒像訓僕婦般訓她,她畢竟是王妃生母,她還是——侯夫人!”
黃老太太聽到兒子迴護文嬌,已經錯愕,再聽到這句話,頓時有些激動:
“林氏!她能做什麼侯夫人?不要忘記韋氏和馮氏纔是你正妻,她們出身高貴……若是讓外邊人知道文嬌原是庶出,那會是什麼後果?林氏得個二品誥命就該知足了,從此只在後院陪我。過此時日,爲娘在京裡與舊日熟好的老姐妹們走走,再替你挑個好門庭的姑娘做爲平妻,你外出應酬也有些體面……”
黃繼盛一聽,大驚失色:“母親千萬不可!我兒女即將成家,都快做祖父的人了……”
黃老太太看他一眼:“那又如何?你才四十六歲!且封官加爵,莫說是高門大戶,只怕是勳貴人家,都願意將女兒嫁給你!”
“兒子此次再難從命!這輩子,只願與林氏白頭共老!”
“你!林氏一個窮秀才的女兒,逃荒的饑民,上無片瓦,下無寸土,租住客棧破屋。當年若不是你救她,她就只是個青樓賣笑的!如此破落女子,如何當得我們黃家主母?”
“誰沒有個落難的時候?我們一家子還被當成欽犯充了邊,這又如何說?她一個弱女子,自賣自身也是爲葬父,兒子便是感念她一片孝心,才替她葬了老人,將她安置在別院。韋氏賢惠,迎她進門納爲良妾,這麼多年來,她任勞任怨,謙恭柔順,何曾有過違悖長輩、損了婦德的事?韋氏所出的二兒、馮氏生的文敏,她都精心照看,孩兒們沒有不敬愛她的,母親,您再不能如此苛刻待她!”
“我苛刻?她是什麼人。我受不起她服侍麼?若有韋氏或馮氏在,我還容不得她站在跟前礙眼!”
黃老太太大爲惱怒:“你就跟你父親一個樣!放着好好的正妻。偏要去寵那些狐媚子,我二十六歲守寡,只養得你一個嫡子,他那些妾室倒是生得六七八個,結果如何?還不是被你舅父都打發了,一個人影不許在我跟前晃!爲娘辛辛苦苦撐着這個家,把你撫養長大。將完完整整一份家業交到你手上,容易嗎?你如今剛封得個侯爵,便不聽爲孃的話了麼?”
黃繼盛閉上眼睛。無言以對,每次與母親起爭執,他就會敗在這一番話下。
涵秋院裡燈火明燦,小喬帶着林氏和文麗、文敏觀賞自己的嫁妝,兩個小姑娘看得眼花繚亂,高興不已,林氏輕輕撫摸着那些繡藝精湛的緞面,又激動又歡喜,眼裡柔波瀲灩,不時要背過身去擦拭眼睛。
因先有宮裡嬤嬤提醒早睡,林氏便不讓文麗、文敏待太久,讓各人的媽媽帶了她們回去歇息,她自己則站在邊上,微笑着看青梅和海棠爲小喬御妝,服侍她進內室沐浴更衣,待出來後,放下發髻,坐到妝臺前梳頭。
此時嬤嬤們已退下,屋裡都是自己貼身的丫頭,小喬從鏡子裡看着林氏,明明滿眼的疼惜愛憐,卻不肯近前一步,甚至不敢抱一抱自己的女兒,這女人真是太謙卑太小心了。
而對林氏來說,能夠這樣從容待在女兒房裡,看着女兒梳妝打扮,她已經心滿意足,要知道這個女兒一出生就給了韋夫人作爲嫡女撫養,女兒能得夫人喜愛,有個好出身,她當然心甘情願,從不敢對女兒流露出半點份外的感情,也沒有人告訴過文嬌生母是誰,直到六歲時她才知道,悄悄問林氏:
“姨娘,我原來是你生的?”
她嚇了一跳,趕緊哄道:“不是的,大小姐是夫人所出,可不能亂聽信謠言!”
但從那時起,文嬌對她便另眼相看,有時候府裡一些僕婦輕看她,小小的文嬌還會爲她主持公道,韋夫人笑着對她說:
“母女天性,由她吧,以後她自會對你好的!”
小喬梳好頭髮,請林氏坐到桌旁,讓青梅捧出一個匣子放在桌上,小喬輕輕打開,推到林氏面前,笑着說道:
“娘,這裡邊有些地契文書和銀票,是我專爲娘準備的——城外四處田莊,城內三處宅院,六間鋪子,文書上都寫着孃的名字,此後便都屬於你了,是你的私產,有人爲你打理着,娘不時抽空出去探看一下就行。”
林氏目瞪口呆,從來只有父母爲女兒準備嫁妝,哪有女兒臨出嫁時爲孃親準備私產?
她輕聲問道:“嬌兒,這是……哪裡來的?”
“娘,您放心!知道江南人男女都會經商嗎?母親從前也有自己的鋪子,她還教女兒看帳簿來着。女兒在江南住了這麼多年,也學會經商,做些繡品生意,不知不覺就掙得一些銀子,女兒嫁去王爺,吃穿不愁,這些,便留給娘做爲體己。父親封了侯爵,咱們家家業日盛,但那不是娘一個人的,有祖母,有哥哥,以後還有嫂子,一大家子,有自己的私房傍身,比什麼都好,娘想要有點什麼額外的消費很方便。女兒爲娘整理好一處林宅,作爲您的孃家,裡頭傢俱齊全,奴僕管家都有,您可以時不時地帶了弟妹甚至是父親一起回孃家住住,也挺好啊!娘有了自己的私產,數目不小,祖母多少會看您順眼些。女兒看着祖母比較霸道,您只需要做到媳婦應盡的孝道便好,不必太過順從於她,您要記住:您現在是侯夫人,是主母,這世上多的是欺軟怕硬的,您拿起架子,方能震懾別人……您的女兒即將嫁作王妃,若太過輕賤自己,女兒會失望的!”
小喬說着,將那個匣子盒上,放到林氏懷裡:“娘收好!我記得母親也曾交給娘一筆產業,但娘沒守住,被馮氏拿去了,這回,是女兒交給娘,娘一定要守好!”
林氏淚流滿面,哭得渾身顫抖,哽咽着道:“我的女兒……受苦了!是娘太沒用!”
小喬點點頭:“現在好了,都好了!娘回去歇着吧,明日還要早起,女兒陪您上事務廳,將侯府中饋盡數交到娘手中!”
林氏便抱着那個匣子,一路流着淚,在婆子僕婦們簇擁下走回含暉院。走到半路遇上黃繼盛,黃繼盛送了老母回去,聽僕婦說太太在小姐院裡,本待也要來和她們母女說說話,卻在路上接到林氏,聽見她的哭泣聲,吃了一驚,忙趨前扶住問道:
“這是怎麼啦?小嬌她……她給你氣受了?”
林氏破涕爲笑:“哪能呢?我的女兒會給我氣受?夫君,是您和夫人的恩德,你們給了我一個懂事又聰敏的好閨女!”
黃繼盛聽着林氏輕聲訴說,除了嘆息,說不出什麼來,只默不作聲地低頭背手,夫妻相隨走回含暉院。
小喬忙累一天,沒有空給趙瑜寫信,端王府裡那人卻也識趣,自己寫了信來,問七問八,最後說:你倒是和父母家人團聚了,放我孤單一人好不難受,不然我又去陪你?
小喬給他覆信,只寫一句,有種復仇的快感:你敢來?我家如今有先帝暗衛!
趙瑜看了大樂,卻還真不敢造次,不是怕暗衛,而是出於對長輩的敬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