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江南依然山青水綠,滿眼錦繡,行船越往北地,頓覺涼意漸深,兩岸山色紅黃相間,近處岸上的草被重重秋露浸壓,變得枯黃。
文嬌坐在窗邊,隔着竹簾看移動的景色實在是不爽快,纖秀的手指剛一探摸到簾上,姚媽媽便走過來道:“小姐,江上船來船往,這會又是一大早,客商船工們都在船板上站着,眼睛四處亂看,這簾子不能動!”
“姚媽媽,他們都能出去透口氣,我只開開窗不成麼?讓他們看又怎樣?誰認得我是哪家小姐啊?”
“這回小姐拿什麼壓我都不成!就算沒人認得,也不能讓人家笑話咱們家姑娘不守規矩。咱們小姐又生得這副難得一見的絕世容顏,那些人若是不懷好意,出言調戲怎麼辦?咱們趕路呢,可別生出亂子來!”
文嬌無奈,拿這個韋家老僕沒辦法,她是家生奴婢,在韋家出生,從小在韋家做事,老外公最信賴的人,文嬌費了好大心思才爭取得她偏向自己,幫着隱瞞外公一些事情,不然哪能在後宅那麼自由,所以有些事她還是得遵從這個輩份極高的後宅老管家。
“媽媽,誰敢調戲咱們?哥哥派了軍中的人前後護着,人家又不是沒看見。”
“那也不行,那些人眼神不對,咱們也不能拿人家怎樣!”
文嬌囧了,有年紀的婆子閱歷豐富,辯不過她,難道敢說:小姐我不在乎,看就看了,又不掉肉?
另一邊的隔間裡,青梅帶了兩個小丫頭正在翻檢小姐衣箱,她從一隻銅角紅木箱裡拿了件白色雲錦金絲挑繡纏枝牡丹的夾層披風出來,抖開細細看過,收在臂彎。又再選了兩件夾層外衣,準備拿到裡間給小姐換穿,天氣越來越涼,早晚風一吹皮膚都起雞皮疙瘩,從家出來時還穿着單衣呢,還沒到京城,就要換夾襖了。
她滿意地看着小丫頭將箱子一一合上,十幾個箱籠的衣裳都是新制的。餘記繡莊在兩個月內趕製出來,小姐真是厲害,照着孫小姐和宋小姐的描述,幾下就畫出上十套衣裳圖樣,都是京城貴女們常穿的衣裝樣式,然後又畫出一些江南淑媛時興的衣裳款式。三位小姐圍着圖樣指指點點,小姐修改幾下,重新繪製出來的衣裝圖樣把孫小姐和宋小姐迷倒了,拿在手上看個沒完,眼睛像天上星辰般閃閃發亮,立即喊人送去製出成衣,只聽得小姐們議論說,這幾款秋裝要是在京城裡出現,定會引得貴女們發瘋一般地買衣料做衣裳。
孫小姐一個月前隨信義候先回了京城。宋小姐要等宋指揮使,原本以爲可以和小姐一路北上的,少爺派來了人,軍中人等不得,老太爺又催着說趁天氣不是太冷,路上好走些,小姐便辭了宋小姐,先走一步。
宋小姐把冷月沉星派來護送小姐,她說自己跟着指揮使。不缺護衛。
其實文嬌很想換穿男裝。走到船板上去盡情瀏覽兩岸風光,尋找當年和汪浩哲順流南下時見過的風景。她記得有一個月洞山,是她命名的,當時兄弟倆在船板上曬太陽,看到了那座最高峰漏了個洞的石山,那個洞是通透的,圓得太好了,她說:晚上月亮升起,月華從那裡邊透出,形成一個璀璨的光柱,多好看,叫月洞山吧!
那時汪浩哲還不大說話,聞言盯着那月洞山看了半天,然後慢慢說道:“陽光與月華都是晉照大地,怎會只從那洞裡漏出光柱?紅日正在那洞上方,你看見有光柱了嗎?”
她無語,心說拜託老兄,能不能給點想像力啊?
再下去看到一座形狀像只公雞的山頭,便問:哥哥,這個可以叫公雞山吧?
汪浩哲點了點頭:“說不定它本來就叫這個名!”
小船工長根走過來,很不識趣地笑道:“沒錯,本地人就叫它公雞山,前面有集鎮,到碼頭可以靠岸!”
回想往事,文嬌禁不住微笑,長根,那個老實憨厚的小船工,給過她很大的幫助,現在不知怎麼樣了?
給過她幫助的人,盡能力回報,唯有長根,和那條船,無從尋找。
從花橋縣到桃木鎮蓮花村,對他們的情況瞭如指掌,只是遠遠觀望,她沒有再回到那個地方,與他們相見。
那家梁姓小院,讓沈八幫着他們脫離了貧困,不必提到她,沈八自有法子,授人以魚不如授人以漁,這道理他懂得。
此次回京,心裡既高興又忐忑,甚至有點惶惑不安,不知道是爲什麼,對京城毫無印象,雖然有哥哥,有紅袖夫妻,有自己的產業,仍然不踏實。
是近鄉情怯,還是難捨故土?實際上江南吳州纔是她真正意義上的故鄉吧,初來這個世界就投奔這裡了。
一個人百無聊賴地擺弄棋子,就當是跟外公下棋了,在蓮花村厚院,汪浩哲要教她她不肯學,到了外公家一樣要學,秀雲根本不是她對手,倒是自詡棋藝高超的外公經常被她拉着廝殺,她不是外公的對手,屢戰屢敗,卻每天嚷嚷着找外公下棋,誰願意總跟手下敗將對奕?外公對她避之不及,有事只找秀雲,儘量不要驚擾她,唯恐被纏上,這纔是她想要的結果。
她扮成少年郎,像出籠的鳥兒般四處亂飛時,外公還以爲她關在房裡讀書練字或是用心學女紅呢。
當然和外公下棋也不無樂趣,外公能讓棋,卻絕不許她悔棋,外公棋風練達中庸,不急不躁,敵我間不可避免的殺伐之氣,巧妙地掩隱於詳和溫雅的往來言談,這應該是久混官場的人用的慣常套路,其間有很多東西可以學習,當然她只是個女孩,瞭解、懂得就好。
剛及笄之時,姚媽告訴她舅父曾向外公提及她的婚事,說認得幾家相熟的富貴人家,兒郎都極好,但被外公拒絕了,外公在年齡上倒是看得開,說好女子不愁嫁,遲一兩年怕什麼?我家越雲聰慧無雙,溫婉嫺雅,若是我早鬆口許人還等到你來說?不必急,慢慢看來,我要親自替她挑選,沒有十分般配的,也得是真心待她的良人……
外公能容得她遲一兩年再出閣,想來也是考慮到黃文正未娶親,但她還是很感激,省得她大費周章爲婚事跟外公玩心眼。
黃文正本有意請外公一同進京,但外公一是身體不太好怕路途長遠吃不消,二是出於某種考慮,沒有答應。
文嬌沉思着在棋盤上輕輕落下一子,忽覺眼前豁然一亮,驚訝地擡起頭,一陣柔和清涼的風撲面而來,眼前水波起伏,一艘巍峨高大的樓船輕緩掠過,便現出遠處岸上的房舍村莊,連綿山脈……
她深深吸一口微涼的清新空氣,笑着看向窗邊捲起竹簾的青梅:
“找死啊?姚媽媽會拔了你的皮!”
青梅抿嘴一笑:“姚媽媽在後頭看廚娘做菜呢,小姐若是不想開窗,那我又放下?”
“別……好吧算你能幹!”
青梅咯咯笑起來:“也只能一小會兒,我看過外邊,前前後後近處沒有別的商船過往了,剛剛過去的應是官船,走得快,四面封得嚴實,想來裡邊坐的也是女眷,它不開窗,咱們正好開一開——已經讓小魚在後門守着,媽媽一來就咳嗽!”
文嬌興致勃勃地伏到窗上:“我也只看一會……表梅快來看,你瞧那邊山上的紅葉,多美啊!”
“真好看!青羊山上也有楓葉,卻不比這裡紅得好!”
這裡主僕二人對着遠處山嶺的紅葉讚歎不已,剛剛過去的那艘官船上,一名身穿淡青色錦袍,身姿挺拔步履輕捷的年輕男子推門走出船艙,招一招手,立即有個穿着藍色錦袍的年輕人湊上去:
“什麼事?”
青衣男子脣邊泛起一絲奇異的笑意,指着遠去的三隻大船道:“你的耳目不是挺厲害?能不能打聽一下那上邊坐的是誰家的女眷?”
藍衣人看着他:“你哪隻眼看見那上邊坐的是女眷?我看的可都是一幫男人,還都是軍中的人。”
“少羅嗦,讓你打聽就打聽去!”
藍衣人不動:“爲什麼要打聽人家女眷?你不說個一二三出來,我急不來!”
“你!”
青衣人瞪了他一眼,回頭看看,伏在他耳邊道:“剛纔那船忽然開了一下窗,我看見了,爺也看見,裡邊有個女子,那叫一個美啊,爺魂都沒了!還像只呆鵝般站在那裡呢,可人家美人已經走了!”
藍衣人嘴巴張得能塞下一隻雞蛋:“你說的是我們爺?不是你自己吧?”
青衣人推了他一把:“去你的!我會拿王爺跟你說笑?幾時見過端王爺對女人如此動心?我跟你說,千真萬確,他只看了一眼,就走到窗邊,一直釘在那了!”
藍衣人還是有點楞楞的:“你是說王爺對那女子動心了?叫我去打聽那是誰家的姑娘?”
“廢話少說,快去辦來!”
“可是打聽來了有什麼用?王爺他又不開口問!”
“哎喲我的兄弟,你怎麼這麼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