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喬又在貨架頂上呆了一天一夜,不吃不喝也不覺得餓,困了就捲縮在刨木花裡睡去,醒着就胡思亂想,腦子裡亂七八糟,件件樁樁都是過往的事情,她默默哭了好多次,兩世爲人,怎麼總是被遺棄的命運?不管有意無意,疼愛她的和她想依賴的人,到最後都離開了她!
心灰意冷、盲目地隨船南下,前路沒有相熟的人迎接,沒有落腳的地方,看着船外靜靜流淌的河水,甚至想過跳下去了事。
但她終究沒跳,怕死是一定的,更怕寒冬臘月冰冷的河水,死不了弄壞身體才慘。
船到一處鎮子碼頭停下,下起了凍雨,船工們爬上來拉蓋草墊子發現了她。
有人給她一碗熱茶喝,好奇地問她是從哪裡來的,爲什麼躺在貨架上?小喬說自己從大興縣碼頭偷偷上的船,只是想貪便宜免費坐船去下游親戚家。
人們問她親戚家在哪裡?小喬不答,滿船的人都圍過來看,議論紛紛,驚訝不已:瞧這小孩兒細皮嫩肉,膽子倒真是大,沒家人帶着自己就敢隨船四處亂跑。
船主和貨主過來了,船主是個小老頭,掃了小喬一眼,並不說話,貨主手執紫砂小茶壺,穿着貂皮裘衣,精瘦的臉上一雙陰沉沉的眼睛,一看就是個精明強幹不輕易吃虧的商人,問明原由,上下打量小喬,吩咐身邊隨從:“再上去看看,那可是好不容易纔弄回來的大梅瓶,別給這小子給砸壞了!”
兩個隨從上去東翻翻西掀掀,下來大聲嚷嚷:“不好了,還真有一隻大梅瓶豁了口子!”
小喬呆了一呆,心撲撲直跳,剛纔看見他們主僕目光遞送,就感覺有點不妙,果然沒錯。只是不知道他們想幹什麼。
船主皺眉看着小喬:“往時也不是沒人偷爬上船過,下場是被打一頓然後當賊送官。”
貨主冷聲道:“沒那麼容易!看看你損壞了我什麼貨物?你知道一個梅瓶值多少銀子?二百兩!打板子,送官?這小身板打幾下就沒命了,我找誰來賠我梅瓶?說不得,先拘在船上替我幹些零碎活兒,想回家過年的話寫個條子來,你家住哪裡?等找人來賠了我銀子再放你走!”
原來只是想要銀子,小喬松了口氣。心想當着船主和這麼多船工的面,給他銀子,他就放自己上岸,也不錯。
於是說道:“不就一個梅瓶,二百兩銀子麼?我賠!請老闆行個方便,放我上岸吧!”
說着翻開外袍下襬。從裡層解下裝銀票的荷包,探手進去準確地捏出兩張銀票,遞給貨主:
“這是二百兩……”
不提防身後一隻手搶了她荷包去,交到貨主手上,貨主打開荷包看了一眼,冷笑道:“既是有銀子爲何不正正經經坐船,非要偷偷上來?可見這小子鐵定是個慣偷!來人!先把他關起來,餓他兩天,到地方了再送官!”
小喬被人拿住。本來就餓得沒有力氣,哪裡掙扎得了,哭着求道:
“我不是小偷!我是好人家的孩子,只是想自己出來走一遭……你關了我,以後我家裡人查到,你會吃官司的!”
船主看向貨主,貨主頓了一頓,側轉頭斜視着他:“你小子偷上貨船,這就是盜賊所爲。偷盜不成。損壞我物品,人證物證俱在。難道我還怕你不成?不過看你人小不懂事,懶得與你計較,你損壞我梅瓶,這百把兩銀子就當賠償,我自認倒黴吃點虧也算了,來人,把他轟下船去!”
荷包裡總共五百兩銀票被他當成百把兩,小喬剛要與他爭辯,被人捂着嘴連拖帶拽,從架在商船和岸上的板橋走下來,用力扔在碼頭泥地裡,冬雨綿綿,淋溼了她的頭髮和衣裳,她想爬起來,一點力氣也沒有,逐漸失去意識的時候聽到一把蒼老的女人聲音在頭上嘆息:
“作孽啊,小小的孩兒也忍心打成這樣,老天怎不收了你們啊!”
吃了場大虧,驚風受冷,小喬又病倒了,躺在牀上十多天才慢慢好起來。
當睜開眼睛,知道收留她的是小鎮上被繼子拋棄的孤寡老女人餘媼時,她放心了。銀票盡數被那黑心貨主搶去,還好她身上藏着五兩碎銀,掏了三兩出來交給餘媼,請她幫買一套粗布衣裳換洗,剩下的請醫買藥,買米煮粥。
餘媼六十多歲,年輕時憑一手好繡藝名聞遠近幾個小鎮,大戶人家的小姐置辦嫁妝什麼的一般都找她來領着繡娘們刺繡。自己有一手好針線活,她哪裡肯去爲小喬另買衣裳?替小喬換衣擦洗時知道她是個女孩兒,更是心生憐惜,翻開樟木銅鈿箱子,取出當年做新嫁娘時才捨得穿的綾緞衣裳,就着昏黃的燈光連夜替小喬改制出兩套樣式喜氣討巧的女孩衣裝,將顯得成熟老氣的繡花挑剪開,另用綵線在衣裙上繡出粉嫩鮮亮的荷花、桃花、水仙……
小喬沒想到病好之後,餘媼給了她一個恢復女兒身的機會,穿在身上的衣裳漂亮舒適,餘媼再給她梳了個雙丫髻,往清亮的水井裡一照,好新鮮哪!裡邊一個穿紅着綠的精靈女孩兒,她高興地笑了,內心積鬱暫時放過一邊,光顧着自我欣賞,感覺自己比流花鎮那個罵她小色鬼的花癡姑娘美多了!
爲縫製衣裳,餘媼卻熬了兩夜,眼睛紅腫好幾天,迎風流淚,嘆着氣道:“老啦,眼神不濟,手也不靈巧了,要再年輕十歲,你這兩套衣裳,我小半天就能做好!”
小喬感激地說:“餘奶奶這都是爲我,謝謝奶奶!”
餘媼微笑:“不用跟我客氣,這麼多年了,我這小院子裡纔來個人,還是我自己從河邊揹回來的。大過年你陪着我吃粥吃菜,我總該替你做兩件衣裳穿,可惜沒錢,不然可以買到更好些的綵線,繡更好看的花樣!”
“不用!這個就很好了,小嬌很喜歡!”
小喬用絹子替餘媼擦眼淚:“多虧奶奶,不然小嬌就凍死在河邊了!對了奶奶,爲什麼大過年的咱們不吃飯吃肉?非要吃粥吃菜?你是在齋戒嗎?可是過多的素食對您不好,你經常頭暈眼花,就是因爲吃素,咱們還是改吃肉吧?”
餘媼輕輕搖頭:“已經習慣了,自從我那口子去了以後,我就沒有心思做飯弄菜——不怕你笑,我也不大會做,每日只關起門做自己喜歡的針線活,連話也不多說的,所以鄰居們不常往來。”
餘媼眼裡流露出嚮往的神情:“我那口子還活着的時候,他也喜歡過我們這樣的日子,我繡花,他幹活回家就煮飯做菜,吃完飯我們也不多話,我還繡花,他坐在旁邊看着……我嫁給他,生不出一兒半女,可我爲他前頭妻室生的兒子繡出一個院子,十多畝田地,他女兒出嫁,也有一份體面的嫁妝,我對得住他!”
小喬心痛地看着餘媼:“可是他們對不住您啊,他們都不來看您,不親近您!過年讓您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他們不講孝道!”
“無妨,這麼多年都過來了,不覺得有什麼不好!”
小喬看着面積不大卻收拾得整潔乾淨的小院子,乾枯的葡萄架下三隻大肚子瓦壇排列整齊,不由得心裡一動:“餘奶奶,昨天吃的醬菜是您自己做的嗎?味道有點鹹了!”
餘媼笑道:“是我那口子在世時教我做的,就知道我不愛煮菜,做一罈子,可以吃上好久。鹹了嗎?我吃重味慣了,不覺得。”
“餘奶奶,這小鎮上家家戶戶都做醬菜嗎?”
“哪能呢?只有我家會做,我那口子年輕時出過壯丁,不知從哪裡學來的。盛夏時節鄰居們吃粥,有時會敲門討要一些,我愛給便開門,不愛給,就懶得理會!”
莫欺人孤寡,人家是有個性的老太太!
小喬笑着:“餘奶奶,您眼睛不好,得保護眼力,不適宜親自做針線活,只是可惜了您的高超手藝,不如收授徒弟?平日您要是怕閒得無聊,可以另外做些事,比如伺弄些花草,做醬菜賣,夠您餬口的了!”
餘媼眯起眼看着小喬:“做一罈子醬菜賣就能餬口?我吃得不多,那也不夠吧?”
“當然不只是醬菜,還有別的,到時我教您做,包您好賣。也不用擔出去鎮上賣,您的小院正在街路邊,前面一個石拱橋連接小河對岸,地段再好不過,院牆上開個大窗,就成賣各樣小吃的貨鋪,方便得很!一邊賣着各色醬菜,您老一邊在院子授徒,好不好?說不定名氣上來,比您年輕時候還旺盛呢!”
餘媼卻是有點一根筋,年輕時就生性貞靜不喜吵鬧,常年獨居,更養成她不愛應對太多人際關係,她眼力實在不行了,不做針線活,靠賣各色醬菜泡菜餬口這個倒應得,卻不大肯授徒,小喬軟磨硬泡,終是說動了她,下定決心將自己的繡藝和明暗線技巧傳授於人,但說明不是誰來都可以學,她要自己選徒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