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朋把臉轉回來:“你又沒考過,怎麼能懂這些?”
小喬挑了挑眉,那怪異可愛的表情卻逗得陳應章發笑:
“我先生說的啊,當年鄉試他名列前五!中個舉人都如此,若是中了狀元,那豈不是要飛上雲端了?”
想當初小喬如願考取國內一流名牌大學時,好像也樂瘋過一陣子,那感覺不是一般的好。
“哈哈哈哈!”
滿桌人笑個不停,大牛和四蛟純粹就是好笑,劉朋和陳家兄弟則是心照不宣,學生嘛,誰沒有個幻想?考取狀元當然是所有讀書人想要的最高境界。
劉朋誠心道:“小喬,我不知道你還有個傷重的哥哥一同客居在此,既如此,那你選應章表哥吧,我只要有空閒,就來與你們會合,我給你另出一份酬勞!”
“不不!不用了,只要一份就可以啦!”
小喬擺手,昨天陳財主那倨傲僞善的模樣惹得她討厭,只想趁這倆小孩不懂事爭搶書僮之機,拿他孫子敲詐一番,劉朋無意中已經幫了她不少忙,推波助瀾,還屢次把好處送上門來,她實在不好意思要了。
陳應章笑着問小喬:“就這兩條麼?可還有?”
當然還有!
小喬清了清嗓子,說道:“我或許要在蓮花村住個一兩年,大牛表哥家這點田地供養自家人都不夠,再加上我們兄弟倆,很艱難對吧?我想……”
“你想租種田地?”
“是啊,不然先就沒飯吃,我們兄弟挺能吃的!”
劉朋笑了:“小喬,不種田有銀子照樣可以飽肚!”
陳應章卻一拍桌子:“你說吧,要多少田地?我家別的沒有,良田肥地,魚塘蓮池,這周圍隨你挑任你選——也甭挑選了。圍繞着大牛家這些田地蓮塘,不過二十來畝,聽說都是極肥沃的,都歸你了,租期兩年,你太小自己種不了,可以讓大牛家替你種,不要你交租金!”
一旁的陳管家再次忍耐不住大喊出聲:“少爺……”
劉朋又被他嚇一跳。惱了:“陳管家,你這是怎麼啦?咋咋呼呼沒點定力,還比不得我家小管事的,我們家小管事隨小爺我外出,只管依言辦事,從來不多嘴多舌!”
陳應章也很生氣,責斥陳管家:“你吵什麼呢?回家稟報老爺就是了,剩下的事由我來處置,與你無關!唉,真不懂平日你如何辦事。祖父竟然看重你,真是奇怪了!”
“這個卻怪不得陳管家。他一片忠心,護主心切,就怕少爺吃虧!”
小喬笑着幫陳管家說了兩句好話,又道:“少爺做這個決定,確實過了,若是給了有心的人,真就佔去大便宜。我不要這許多。我只要五畝,大院正對過去五畝水田足夠了,多謝陳少爺!”
陳應章少年氣盛。話已出口,怎肯收回?漲紅了臉道:“君子一言,駟馬難追!不過二十來畝田地,兩年租期,值得什麼?要說便宜,我願意讓你小喬佔去,又如何?”
“這個……不大好吧?”
有便宜不佔是傻瓜,可小喬還真拿不定主意該不該要這到手的好處,陳財主嫌潘富年不聽話,一生氣不把田地租給潘富年了,光靠潘家三畝田,明年稻子勢必不夠全家人填肚子,她本意只要陳財主收回去的那幾畝就可以了,沒想到陳應章這麼大方,倒叫她這個不懂農事的人慌了陣腳,要這麼多田地幹嘛?她可不會料理,再轉租給別人,自己收租金?怕不被陳財主給拍死!
躲在屋子裡傾耳細聽院子裡動靜的潘二孃走了出來,把一包糖果擺放到木桌上,先招呼男孩們吃糖,然後笑着對小喬說道:
“孩子,你怎看不出來?少爺這樣做,是誠心關照你,憐惜你住在親戚家,受貧困所累,你若推拒掉卻辜負了少爺一片好意啊!”
陳應章聽了,豪爽一笑:“這不算什麼,若不是應景堂弟,我也不知道村裡有個小喬,他雖然年紀小,卻與我挺投緣的,相見如故,就當是朋友了,自然要互相關照些!”
劉朋微笑:“表哥這份關照實在太容易不過,他家多的就是田地,小喬,你只管都收下來,交付潘家親戚打理就是了!”
小喬眼見潘二孃出來,又聽她如此說話,心裡已經明白:潘二孃平日不是這樣沉不住氣的人,她一定真的很想要周圍這些田地的租用權。
當下小喬感激地對陳應章說:“陳少爺真是太仗義了,小喬心中着實感動!回頭定會告知哥哥,等哥哥傷病好了,再當面謝過陳少爺!既然卻之不恭,這些田地我就租下來,由姨夫代爲耕種,解除我兄弟溫飽之危,但是租金是一定要給的……”
“唉!”劉朋笑道:“又扯遠了吧?若在意那點租金,這些田地何須租給你?”
小喬說:“我是怕陳老爺……”
陳應章點頭:“小喬,莫放在心上,不值一提!祖父那裡,我自會解釋清楚。”
兩個富家少年相信陳應景的話,又和小喬見過面,覺得小喬就算不是什麼天才童子,但他氣度從容,言談不俗,說話間不知不覺就被他吸引,這小孩除了偶爾好玩調皮,行止舉動儼然與他們沒什麼兩樣,看來原先家世不錯,陳應章開始只是覺得他機靈有趣,想要他陪在身邊,不時逗個樂子,後見劉朋卻是真心想與小喬結交,便順了劉朋心思,不介意小喬落難當中,少年心性,交個朋友也就是一兩句話的事。
小喬看出他兩人實則沒有壞心眼,難得的是爲接近她,連富家子弟慣有的勢利心也肯收起,便順水推舟,答應伴讀,這個是必須的,不然在蓮花村也住不安寧,陳財主有錢,在本村自然算得上強勢人物,想怎麼整潘家不行?乾脆攀上陳家少爺。以後的事情,再說吧。
陳應章是陳家嫡長孫,自小得寵,受祖父和父親看重,只憑意氣把事情做下,纔不去想結果如何,和劉朋興沖沖回到家,刷一聲把跟小喬簽訂的條約往陳財主面前一展。笑着說道:
“祖父您看,孫子說過能夠自己辦下來,這不成了?小喬肯做我的伴讀書僮了!”
陳財主接過那張紙細看,先是把眼睛睜大,繼而又眯縫起來,上上下下看了三遍,整塊臉變得鐵青,山羊鬍子狠狠翹起又無力垂下,抖着手指住陳應章大罵:
“你個敗家子,不肖子孫!你這叫辦成了?花這麼大的代價。你是找書僮麼?不知道的還以爲你請到了什麼高明的先生!”
轉頭看見陳管家縮在一旁,陳財主暴跳如雷:“哥兒年少不懂事。你是死人麼?跟着出去辦了這樣的蠢事竟然不往家裡報,看來你不想在這宅子裡呆了,還是下田幹活去的好!”
陳管家垂頭彎腰,作聲不得,他哪裡出得來喲?少爺一雙眼睛盯着他無處遁形,離開那院子半步都不行。
陳財主拍打着契約問孫子:“說!是不是潘老三哄你簽下的?那養不熟的奴才,倔骨頭!看我打斷他的狗腿!”
陳應章低着頭。語氣很不高興:“祖父,潘老三能哄得了您孫兒麼?若非自願,誰都哄不了我!表弟作證。這契約是孫兒親擬,自願簽下大名的!小喬與他哥哥實在可憐,借住在潘家,吃不飽穿不暖,孫兒既然要用他,就得讓他沒有後顧之憂,方能用心陪孫兒讀書!”
“你!你竟如此愚笨,要氣死老夫了!”
陳財主跳腳:“不當家作主,不操持家業你就不懂守業艱難!來人!給我上家法,打這個肆意糟蹋祖產的敗家子!”
他把那張契約扔到桌上,看看又趕緊拾起來,冷哼着團成一團,用力往炭火盆丟去:“這個作不得數!小孩兒玩的把戲而已,管家帶人去跟潘老三家那小屁孩把另一張契約給我拿回來,順便教訓教訓他,敢不聽話,就滾出蓮花村!潘家的人若要多嘴,一塊兒打!”
“祖父!”
“外公!”
陳應章和劉朋大驚,一個撲過去把紙團搶回來,一個跑去攔住陳管家,陳財主見外孫劉朋搶了那紙團,怒道:“阿朋,你竟也跟着你表哥胡鬧!”
劉朋將紙團攤開,指着上邊自己的簽名說:“外公,這是劉朋!劉朋是中間人、立約證人,豈容得應章表哥毀約?外公不認這約定也罷了,我認!我信得過小喬,明日回家便與祖父說,祖父必定肯讓我每日來蓮花村找小喬陪讀。至於答應了租給小喬那些田地的租金,外公就當是給外孫的零花錢吧,外公年年給外孫足夠多的零花錢,今年和明年不必給了,外孫認下,都在那裡!”
“你休想!我沒有月例銀子嗎?那些田租,算我的!”
陳應章忿忿地衝劉朋喊,從眼角處偷瞄陳財主,仰着臉侃侃說道:“祖父可以扣下我的月銀抵租金,權當我把銀子亂花出去了!左右我今年也用不上銀子,我從今起要發奮讀書,爭取通過府試,入了州學之後更要用功,來年應院試考個秀才回來!然後應鄉試,入京師參加會考……應景的祖父苦讀十多年,一輩子也就做個九品縣丞,不信憑我這般少年才俊,拿不下個二三品大官回來光耀門楣!”
陳財主聽得真切,嘴角抽動幾下,臉上肌肉漸漸放鬆,瞪着孫子的眼神由凌厲轉爲平和,孫子從五六歲起被壓制讀書,對書本從來都是一副嫉惡如仇的樣子,忽然之間放出這等豪言,倒教他這做祖父的不能不動容,內心竟生出無限慰藉,其間夾雜着一縷難以言表的苦澀。
這一輩子,他最在意最忌妒的,可不就是陳應景的祖父、他那同年堂弟?當年兩人可是一同讀書,結果堂弟考了秀才又過了鄉試,還上京應試考取了功名,他永遠記得老一輩人對堂弟的讚譽,他父親甚至在祭祖時對着祖宗牌位哭泣告罪,爲自己這一支未能出個有功名的男兒羞愧……九品縣丞怎麼啦?那也是官啊,在鄉間再有錢,沒有功名罩着,就是個平頭百姓!每年得拿出大把的銀子巴結當官的,人家還不一定給面子,當官的可以隨意榨取土財主的錢財,銀子拿出去了,連張條子都不給,他可以認帳也可以不認,你半句閒話都不能說!這個大虧他吃過,別的土財主家族裡有子弟出仕在官場任職,就免受那一類欺壓,陳家雖有一個即陳應景祖父,卻遠去別省任職,在外邊另娶再也不回鄉,說起來沒人認識,他也懶得提及,自己暗自發誓不惜一切代價要培養出一個讀書厲害的,考取功名得個一官半職,圓了他此生願望,亦可告慰父親和祖宗們。三個兒子中唯有二兒聰明上進肯讀書,他喜之不盡,誰知二兒卻是個短命鬼,大兒堅決不肯讀書,三兒耽於享樂,偏偏兒子們成親後生的都是女兒,好不容易等得孫子出世,他把全部的希望放在長孫身上,一直勉勉強強應付書本的長孫肯自覺用功了,這正是求之不得的啊,陳財主心思迴轉,決定由着孫子,把這倆小子擅自將田地亂指租給小喬的事情先放一放再說。
“表弟,契約還給我,多謝你了!”
陳應章見祖父不作聲,一雙閃着精光的眼睛骨碌轉動,便猜到他是什麼心思,伸手朝劉朋要契約。
劉朋把撫平的紙張遞過去,陳財主卻劈手奪走:“放在我這!田地是我的,租不租給他,我說了算!”
陳應章說:“祖父……君子一言,孫子不能失信於人!”
劉朋跟着道:“外公,外孫和小喬說好了,家裡先生一休課,外孫便乘船過來與表哥共讀,若得閒就天天來,小喬不另收酬勞!”
陳財主先聽到外孫說得閒天天來,高興得直點頭,這外孫並不愛來外家,一年到頭也就來一兩次,他可是很想外孫的,又聽到劉朋說及酬勞,頓時惱了:
“要另收什麼酬勞?老子給他三十兩銀子,二十幾畝好田好蓮塘白種兩年,別說書僮,請十個先生都夠,搭個外孫共讀也不成?一個外鄉來的小毛猴,還反了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