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京城,春寒料峭,但冰冷冬天終究是過去了,東風徐來,只讓人感覺舒爽,再無瑟縮冷意。
中午陽光明媚,文嬌帶着小魚出門坐上馬車,仍由冷月、沉星陪着,往處於城中繁華地段的綢緞莊去。
冷月、沉星做宋府護衛已到期,文嬌的安家費也交到他們手上了,兩人不聲不響收下,卻也不走,只說:“等補缺呢,尚無合適的位置,便先跟着小姐吧!”
文嬌點頭:“求之不得!我是女子,力氣小打架是不行的,出門總怕有閃失,有你們跟着我安心。我知道你們都是官家子弟,這麼些年你們也看到我是行商之人,如不嫌棄,大家就是朋友,若覺得不妥,還像以前那樣相處就好!”
冷月道:“沒有不妥,更不敢嫌棄,我們敬慕小姐……若小姐是個男子,我們倒願意一直跟着!”
文嬌睜着一雙清澈明媚的眼睛,脫口而出:“是女子也可以一直跟着啊!”
冷月沉星神情尷尬地看她一眼,作揖退下,等兩名護衛走開,青梅忍無可忍,笑岔了氣:“小姐啊……”
文嬌摸摸額頭:“我說錯什麼了?我說的是實話!”
紅袖年後生了第二個孩子,正在坐月子,身體也不太好,梅夢蝶要抽空陪妻兒,生意上就顧不了許多,雖然有青梅,畢竟身份不同,有時需要當機決斷的事耽誤不得,文嬌便經常出面打理一二。
芳華綢緞莊,巨大的牌匾,一排四間八扇雕鏤胡桃門大開迎客,鋪面寬敞氣派,上下二層,一層琳琅滿目擺滿各色凌羅綢緞,人來人往,多是一般的平常人家選買。上了二層才見真正的豪奢精華,盡是各地挑尖聞名的料子,顏色更是五花八門,豔者綺麗,淡則秀雅,總之是天下繽紛芳華,統共也有上百種,堆疊錦繡。匯積雲霞,盡在其中。
這是京城最大的綢緞莊,紅袖親力辦起來的,小喬只是在信中漫不經心地紙上談兵,她卻有本事辦成這個樣子!
文嬌第一次來的時候,大大地被震撼了一把。紅袖這女人好厲害啊,不做就不做,做就要做最大最好的!
綢緞莊是這樣,酒樓也是這樣,她倒是極有人緣,多得貴人捧場,生意節節攀高,就不懂她用什麼樣的公關手段,不會直接用上天香樓那套吧?嫁人了呢。她有梅夢蝶。
門口人有點多,自家店鋪,文嬌並不看是什麼人,只當來者是客,自有店堂夥計繡娘掌櫃們接待,她下了馬車由小魚相伴,目不斜視直接登堂入室,拾級上二層,往專供東主落坐聽取回話的雅間去。
小魚卻在她耳邊輕聲道:“小姐。外邊那些人身着錦衣。腰間佩刀!”
文嬌一怔:帶刀侍衛相隨?什麼人有這種待遇?
一位主事的繡娘匆匆走來相迎,也放低了聲音道:“小姐來的正是時候。有貴人臨門——是滎陽公主!端王府一位夫人、錢尚書的小姐陪着挑衣料呢!”
文嬌輕輕咬脣:公主也罷了,行禮討好糊弄過去,那端王府的人怎麼也來?不喜歡那兩個假惺惺的女人,偏偏甩不脫,哪裡都能遇上!
果然,滎陽公主極好說話,文嬌行禮過後,她便微笑着問了些關於衣料的問題,文嬌小心應答,公主聽得很高興,連連點頭,看向文嬌的目光溫和端莊,周夫人臉色複雜卻不作聲,原本一切正常,那錢婉麗一開口說話,什麼都變味了。
錢婉麗隨手挑起一幅淡雅的軟煙羅,放在身上比劃,口氣裡的酸味幾步遠都能聞得到:“真是出人意料啊,韋小姐小小年紀,竟能掌管京城最大的綢緞莊!而且韋小姐還是初來京城,這不會是……威義侯府的產業吧?”
文嬌有心不搭理她,想想得罪她也不成,現在不是與錢家人正面起衝突的時候,由着她去胡亂猜疑吧,無聊又小家子氣的女孩最令人討厭,就不懂那位看着嫺靜端雅的周夫人怎麼受得了她。
纔不相信錢婉麗能當上端王妃,依汪浩哲那樣的性格,二妞嬌憨質樸,找他多問幾個字還煩,錢婉麗這樣心思全寫在臉上的他會看不出來?能喜歡?除非是政治聯姻,娶回家當擺設,可是有那個必要嗎?
也有一個可能,他說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皇上讓他娶,他應該不會違抗,喜不喜歡是一回事,先聽話娶了再說。
皇家的規矩她不懂,但豪門大戶她多少懂點:男人可以有很多妻妾啊,不喜歡放着,多娶幾個回來,其中必定就有喜歡的。
孫蘭貞的哥哥信義侯是這樣,威義侯更是這樣,都寵愛妾室,放着正妻,要麼幫他管家,如信義侯夫人,她好歹生得一兒一女,坐穩位子。威義侯夫人就慘了,沒有子嗣,生病沒人管,只有自生自滅。
文嬌看着錢婉麗似笑非笑的臉龐,收回遊離的心神,垂眸道:“錢小姐說笑了……我哪有那麼大本事?只因懂得些兒衣料,代親友巡看些罷了!”
“親友?該有個姓氏吧?我卻只知這家綢緞鋪有好多料子,竟不知他姓什麼?”
錢婉麗一笑:纖柔雪白的手指輕按在一匹匹整齊碼放的綢緞上,一劃而過:“運氣不錯啊,這麼大的綢緞莊,什麼都有,置辦嫁妝足夠了!”
滎陽公主在衆位侍女和兩位店裡繡孃的幫助下,也在頻頻試料子,肩上搭了塊粉紅輕綢,聞言笑問:“你們說誰?誰要辦嫁妝?好事啊!”
“回公主話,”文嬌低頭恭敬地答道:“民女不知!應是錢小姐吧?錢小姐不必擔心,我可以爲你指幾位繡藝不錯的繡娘,繡制嫁衣又快又好,保證令你滿意!”
錢婉麗臉上一陣紅一陣白,她正爲這事懊惱,端王回來這麼久,婚事提都不提,近來連太后都不說什麼了,周夫人更是不聲不響。
當着公主的面,她不好說是,又不甘心說不是,只慍聲道:“我說你呢!韋小姐好事將近,何須遮瞞?在準備嫁妝吧?也是你命好,攀着貴人,竟不用你韋家出一絲一線便辦了嫁衣,太合算了!”
文嬌擡起頭來,在滎陽公主的注視下神色惶然地對錢婉麗說:“錢小姐可不能亂講!大家都是女孩兒,這可關乎名聲,請錢小姐嘴下留情!雖說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但我家若是爲我議親,必定也會讓我知曉,確確實實是沒有的事!我長這麼大,從未曾議過親!”
又含淚對着滎陽公主福下身子,哽聲道:“公主在上,民女不敢說謊!民女未曾許人!”
場面徒然變得寂靜,滎陽公主嗔怪的目光掃過去,錢婉麗臉色一白,未及答話,卻聽周夫人輕笑道:
“許是錢小姐聽到外邊人傳說的吧?前些日子聽見誰來在太后慈寧宮,好像也論及威義候在議親,不知說的是韋小姐還是魏小姐來着!”
滎陽公主便笑着對文嬌道:“如此,那便是謬傳了!既然沒有這事,韋小姐也不必着慌,錢小姐應不是有意的,這裡也只有我們幾個……無妨,不必放在心上!起來吧,聽說這店裡新來了好多衣裳樣式,你給本宮說道說道!”
文嬌陪滎陽公主和周夫人走在前,錢婉麗跟在一旁,三個女人聽着她輕言細語,極盡周詳地介紹各樣絲織綾緞的特點和好處,不露痕跡卻是實打實地誇讚了滎陽公主的身段和膚質,精心爲她作參謀,挑選出十多樣適合二十八九歲已婚女子穿着的衣料,滎陽公主已經被她的口才折服,十幾樣衣料全部要了,並全部留在芳華綢緞莊製作新式春裳,文嬌誠心誠意地說道:
“這批衣料剛從江南調來,今日才上櫃,出自有名的流雲織坊,流雲織坊所有織品,先由本店挑選過,餘下的方能賣給別家店,公主選的這十幾套衣裳,將由芳華綢緞莊最好的繡娘精心全力製作,保證三月天氣春暖花開之際,公主就可以穿着這些衣裳參加各種花會。今年整個春季,公主的衣裳樣式、顏色、繡藝只獨有這一份,別人不能再有!”
滎陽公主芳心大悅,拉了文嬌的雙手道:“如此,本宮可要說聲謝謝了!”
文嬌垂首:“民女不敢當!”
“當得的!韋小姐是個有才華的女孩,本宮喜歡!你都在這裡麼?以後,本宮還要來找你!”
滎陽公主又回頭去看臉色不怎麼好的周夫人和眼裡隱含水氣和紅絲的錢婉麗,問道:
“你們還要不要選衣料?陪着本宮,總不好讓你們空手而歸,本宮送你們幾套吧,各自去選來!”
周夫人和錢婉麗早沒有了好心情,隨意指幾樣,由着繡娘量好身子,灰溜溜隨滎陽公主下樓去了。
文嬌當然是要送出門的,因爲滎陽公主一直側頭和她說話,她不想送都不行。
她面帶微笑,知道不能發自內心,那也得笑啊,只好裝文雅,閉嘴揚脣不露齒地笑着。
送到路邊車輦旁,輦上下來一個人,把她驚得瞪大了眼睛,連那個假笑也沒有了。
汪浩哲!
不是,端王趙什麼來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