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9章 這碗藥,有問題。
樑帝的湯藥是由專門的太醫負責煎熬,全程又都有人看着,等藥熬好了,還要再驗一遍,確定湯藥和藥渣都沒有問題,纔會被送過來。
並且藥送到樑帝跟前,他也不會直接服用,而是由他身邊伺候的內侍盛出一點交給了專門試藥的小太監。
這次也一樣。
宮女把湯藥呈上來,馬上就有內侍上前盛了兩勺讓試藥的太監喝了。
等了約莫半刻鐘,確定湯藥沒有問題,剛好剩下的那大半碗藥也晾得差不多了。
樑帝精神不濟,一直懨懨的坐在那,目光有些呆滯,不知道在想什麼。
“陛下,藥已經晾得差不多了。”內侍捧了藥碗上前。
樑帝的思緒被打斷,回過神來。
接過藥碗,剛拿起勺子,殿外就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樑帝這邊還在等着元洲城方面的消息,雖然知道前後才兩三個時辰,就算有消息也沒這麼快就能傳來,手下動作也還是下意識的一滯,擡頭看過去。
陸啓元神色匆匆的自殿外進來。
樑帝擰眉朝他遞過去一個詢問的眼神,剛要揮手打發殿裡的其他人出去,陸啓元已經直接開了口:“陛下,大胤來的那位小王妃又來了,此刻正在院子外頭,說要求見陛下。”
樑帝對武曇的印象可不算好,聞言,臉色頓時又沉了幾分下來,不滿道:“她又要做什麼?朕之前沒追究她已經是網開一面了!”
陸啓元不是個沒分寸的,現在卻直接把人帶到了他寢宮的外頭,樑帝自然知道是武曇此次求見的理由打動了他,所以開口並沒有立刻就轟人。
陸啓元屈膝跪下,只偷偷的擡眼瞄他,一邊小心翼翼的說道:“那晟王妃說此次與他同行的大胤使臣精通醫術,手段十分了得,她說……聽聞陛下染恙,想……盡些綿力,所以就又帶着那位大人進宮來了,想要請旨替陛下號號脈。”
樑帝的年紀大了,隱隱有油盡燈枯之勢,就算三年前沒有大病一場,他也撐不了幾年,畢竟就算他出身再尊貴,可是在生老病死這些事上,也與衆生平等,誰都繞不過去。
樑帝雖然沒有對外公開自己的病情,可是現在他連早朝都沒精力去上了,朝臣和百姓們自然都有感悟。
武曇又是和他當面接觸過的,會察覺他的身體狀況,不足爲奇。
當然——
他就是再如何,也不可能讓一個大胤來的所謂“神醫”來號他的脈的。
有些事,總歸還是不能讓敵國知道最確切的消息。
譬如——
他真實的身體狀況。
樑帝不可能讓燕北摸他的脈,他自己知道,陸啓元也知道,武曇那丫頭刁鑽詭詐的很,她更不會不清楚這一點。
可是——
她還是以這樣的藉口前來求見?
樑帝的臉色實在算不上好看,手中端着藥碗思量半晌,眼中神色也跟着變了幾變……
最後,他還是放下了藥碗,整了整袖子道:“帶她進來吧。”
“是!”陸啓元爬起來,轉身出去傳口諭。
服侍他喝藥的內侍見他把藥碗放下了,雖然知道職責所在,應該勸着他先把藥給喝了,以保重身體,可是近來的樑帝越發的喜怒無常了,這內侍唯恐惹他厭煩,糾結着就沒有做聲,只是垂首立在角落裡。
他不走,而陸啓元來去匆匆也沒顧上,那個試藥的小太監也不知道是不敢擅自退下還是有意在這殿中多留,便也縮了縮身子,站在更角落的地方,低垂着腦袋沒有離開。
片刻之後,陸啓元就引着武曇和燕北二人從殿外進來。
“妾身/外臣見過樑帝陛下。”兩人進殿之後就各自行禮。
樑帝坐在案後,表情陰惻惻的看過來,勾脣冷笑:“朕念在你是一介女流,又年紀小不懂事,前面你口出狂言對朕不敬的事都已經網開一面,不與你計較了,這個時辰,你不趕緊離京回你的大胤去卻又跑到朕的跟前來?怎麼……這回你又是準備如何妖言惑衆了?”
要不是因爲忌憚武青林在大胤邊軍中的聲望和蕭樾的手段,他絕對不會對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這般寬容,這時候還耐着性子與之當面交談。
武曇卻並不覺得他說這些話有多難聽,脣角微微含笑,也不拐彎抹角:“樑帝陛下或者真會覺得我是妖言惑衆,但是沒辦法,機緣巧合讓我遇上了,有些話我便不得不說了。前面武曇說話確實有些枉顧分寸,也得虧了樑帝陛下心胸寬廣,不曾與我一般見識,我這個人還是識得好歹的,路上思來想去,還是覺得應該投桃報李,再過來提醒樑帝陛下一件事。”
樑帝目不轉睛的盯着她,顯然對她的鬼話連篇並不走心,聞言就又稍稍側目看了站在她側後方的燕北一眼,諷刺道:“你不會是想說朕已病入膏肓,命不久矣了吧?”
她聲稱帶了個醫術絕佳的大夫過來,能出什麼招?
也無怪乎樑帝會想歪了。
武曇搖頭,隨即莞爾:“自然不是。您南樑的太醫院裡有的是國醫聖手,犯不着捨近求遠來信我們幾個外人,說是帶了神醫來給陛下看病就只是由頭,實不相瞞,妾身此次求見是因爲剛得到一個消息,陛下您的前太子樑元軒殿下當年身邊有兩個堪稱是左膀右臂一般的門客,陛下應該有所耳聞吧?”
樑元軒和樑帝對了脾氣,兩人共謀天下霸業,那時候確實是互相信任,很少有事瞞着對方的。
樑元軒身邊最得力的輔臣是誰,最信任的下屬又是誰,樑帝都心裡有數。
只是——
樑元軒都去世那麼久了,他門下衆人也早就樹倒猢猻散,兩個最得力的門客也都死了,現在武曇卻刻意跑到他的面前來提起這兩個人……
樑帝一時猜不透她的用意,所以也不急,就只是目光陰沉的盯着她,並不言語。
武曇也壓根沒指望他接茬,語氣頓了一下,就繼續說道:“其中有一位姓阮的先生,當初據說是喝花酒的時候落水淹死了,最後找到的屍首雖然體態特徵和衣着打扮都無誤,卻因爲在水中泡得久了,面目全非,不知可有此事?”
樑元軒兩個門客的下場,樑帝只知道個大概,他知道兩人都是死於意外,很有些蹊蹺,但事後也沒追查出什麼頭緒,並且這兩人也沒再露過面,事情也就漸漸地被淡忘了。
至於阮先生具體的死狀,他腦子裡已經沒什麼印象了,於是就側目去看陸啓元。
陸啓元趕忙收攝心神,有些奇怪的看了武曇一眼,如實點頭:“確實如此。”
武曇頷首,露出一個果然如此的表情來,緊跟着話鋒一轉:“那就沒錯了。我剛得到的消息,這位阮先生當初並非遇害,而是自導自演了一場鬧劇,假死脫身了,並且就在近期,又投奔到了貴國景王樑元旭的手下。昨夜我進宮之後,有心腹在宮外候着,親眼看見景王和那位阮先生會面。樑帝陛下,您的前太子在位十幾年,還很得您的倚重和信任,他能做的事應該很多吧?現在這位阮先生剛一投靠到景王的陣營,昨夜我入宮,馬上就有人慫恿了皇后娘娘前去與我爲難,並試圖慫恿陛下利用我挑起兩國國戰……這個時機太過巧合了,所以我有理由懷疑這件事就是此人慫恿推動,他和景王聯手,圖謀不軌!”
阮先生縱然手裡會掌握一些樑元軒的舊部,但樑元軒已死,他就只是個沒有官職的門客,想要隨意出入宮中攛掇事情不太現實。
可偏偏——
昨晚那件事做的確實異常順利。
武曇只要略微想想就大概能猜到他的手段了,他一個人無法如魚得水的行事,那就勢必得找一把刀來用,而縱觀整個南樑朝廷,如今最鋒利,最好用的一把刀就是樑元旭了,再加上樑元旭那個人本身智謀不足,也是很容易被慫恿煽動的。
樑晉說阮先生現在一定是在籌謀同時鋤掉他和樑帝兩個,樑晉那邊姑且不論,單就樑帝這邊,要在宮裡行刺他——
非得有個勢力龐大的人來配合行事不可。
而這個人,就只能是樑元旭了。
武曇的人當然沒有親眼見到樑元旭和阮先生往來,但依着樑晉對阮先生的判斷,依着武曇對樑元旭的瞭解,她說這話也是十拿九穩的,並不覺得這樣的推論會有偏頗。
如果只是說樑元軒留下的一個門客,樑帝根本不會有所觸動,可是聽武曇扯到樑元旭身上了,樑帝臉上原本不屑的神色已經被凝重取代……
昨夜的事,逢春畏罪自裁,沒了追蹤的線索,他最後懲處了王皇后,如果單從這個結果看,樑元旭的確是有利可圖的。
他擱置在桌子上的手指,緩慢的蜷縮,捏在了廣袖底下,卻仍是一語不發。
武曇將他的小動作盡收眼底,隨後又若無其事的將視線移開,然後趁熱打鐵:“我現在手上並無真憑實據,我說這話也許很難服衆,但陛下與妾身,咱們都是皇室中人,有時候疑心病大一點,並不是壞事。樑帝陛下,皇太孫樑晉是您欽點的儲君人選,這是昭告天下,並且祭奠過你朝先廟,告知過神靈的。可是現在景王卻勾結一個居心叵測之人設局打壓您的皇后?這是不是變相的在對貴國儲君宣戰?他這究竟是要做什麼?如果只是您的家務事,那我這樣一個外人確實不該過問,但是咱們兩國之間簽訂過盟約的,您許諾會傳位於皇太孫,並且爲示兩國交好,將太孫殿下送到胤京做客。太孫殿下也是我朝陛下承認的南樑儲君,現在若是有人要算計他的地位,破壞兩國盟約……那麼作爲大胤的皇族中人,我就不能對此視而不見了。所以我今天過來,陛下您不要覺得我唐突,就算是捕風捉影也好,這件事我覺得您是需要再次查一查,並且給我一個明確的說法的。”
武曇的理由給的很充分,拿了兩國的盟約說事,如果她只是毫無緣由的一味攻訐樑元旭,難免會讓樑帝覺得她是別有居心,甚至懷疑到樑晉是不是已經被大胤皇族掌控,所以大胤這邊纔會出面替他剷除異己,可武曇把之前把兩國的約定搬出來,這樣言之鑿鑿,就算出師有名了。
他沒提樑帝提拔樑元旭的事,只說怕樑元旭是在算計樑晉的儲君之位。
可事實是樑帝已經默許樑元旭會取代樑晉登基爲帝,樑元旭在地位十拿九穩的情況下卻還多此一舉的勾結外人把手伸到宮裡來算計?
如果武曇說的是真的,那麼——
他意欲何爲?
僅僅是爲了算計樑晉嗎?樑晉一個黃口小兒,又沒什麼根基,有什麼值得這樣算計的?
樑帝是一國之君,他有做皇帝的人的通病,那就是多疑。
這一刻,甚至不用武曇明言挑撥,他就已經有些怒不可遏並且脊背發涼——
樑元旭算計王皇后和樑晉是小事,他這麼迫不及待,甚至急功近利,難道不是已經等不得,想提早把自己這個皇帝拉下馬,並且取而代之麼?
樑帝的眼神已經顯出陰戾,一揮手,就將手邊的藥碗拂落在地,一面極盡隱忍的咬牙道:“你們先退下吧。”
縱然再怒,他也不能在外人面前出醜。
“是!”武曇並不堅持,從善如流的點頭,剛要轉身,燕北卻盯着在地毯上打轉的藥碗緩緩的開口:“樑帝陛下,您這碗藥……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