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進看着眼前的帛書卷軸,心裡很有些感慨。
當初談修之帶他去清月宴,他在宴會上拍下那塊書磚之後,萬萬沒想到最後送來的東西還有加上這些。
在他的上個世界裡,馬王堆的情況他可以說是瞭若指掌,著名的馬王堆帛書當然也不例外。
當時拿上清月宴拍賣的,只有那塊書磚,但蘇進卻知道,馬王堆帛書可不止這一件。
在他以前的世界裡,帛書被發現的時候,被盛裝在一個長方形的漆盒裡。他甚至連漆盒的數據都能一個個報出來。
長59.8釐米,寬37釐米,高21.2釐米。盒內共有五格,除了正中央盛放着的摺疊成長方形的帛書以外,旁邊還有由半幅帛書卷成的書卷。跟摺疊成方磚的帛書一樣,這些書卷同樣擁有極高的研究價值,一經發現就震驚了整個華夏。
在清月宴上,他一開始看見的只有書磚,他還以爲兩種不同的帛書被分割開,書卷就此遺失不見了呢。結果拍賣完畢,交割貨物的時候,對方竟然連同沒有放上臺的書卷也一起交給了他。
他們只是簡簡單單地把帛書用紙一包,放在一個塑料袋裡,極爲馬虎。帛書的一部分因此受損更加嚴重了。但由此蘇進也可以想象爲什麼會多出另一部分來了。
這些人根本不知帛書的價值,根本就沒有把它當回事!
難怪他只花20萬就能拍下它,也幸好如此,讓帛書珍貴的另一半沒有遺失……
當然,被如此粗魯地對待,帛書因此有一部分被損壞,蘇進把它拿回去之後,又做了進一步的處理。然後,他還無數次地把它們拿出來,反覆察看,進行檢測,撰寫修復方案……
如今,事隔四個月,他終於可以開始動手修復它!
嶽九段終於還是忍不住往這邊走了兩步,此刻,他已經無視了其他五個長老的修復,全神貫注於蘇進這邊。
他盯着玻璃盒子反覆確認:“你真的有把握,不會把它搞壞?”
蘇進拿起一個筆記本放在一邊,道:“您放心,我已經準備很久了。”
他臉上寫滿了自信,嶽九段盯着他看了好一會兒,目光移到了那個寫滿了文字的筆記本上。
蘇進翻開一頁,裡面密密麻麻的文字與符號撲入嶽九段的眼簾,他很想走進去看一看,但還是忍住了。
每一個修復師的修復技藝都是自己的秘決,他再好奇也只能憋在心裡。
結果蘇進從口袋裡拿出一個東西,塞進自己的耳朵裡。那東西黑乎乎的,向外延出一條線,伸到他嘴角。蘇進調整了一下,開口“喂喂”了兩聲。
嶽九段有點發怔,直到聲音從後面的音箱裡傳出來,他才意識到這是一個無線耳機和耳麥,顯然是蘇進一開始就準備好了的。
下面的修復師也明顯嚇了一大跳,不知道蘇進要幹什麼。他卻表現得非常鎮定自若,還還在詢問幾個九段,道:“我想一邊修復,一邊對大家進行一些講解與介紹,這樣做不違反奪段的規矩吧。”
嶽九段怔住了,旁邊的四個九段怔住了,不遠處的五個長老和下面所有的修復師都怔住了。
一邊修復,一邊講解與介紹?
他不怕自己的本事被別人學去嗎?
不怕自己的修復過程被人挑刺打低分嗎?
這,這也太大膽了!
許八段眉毛一軒,正要說話,下方卻已經有人叫了出來:“不違反,不違反的!”
這不過是一個三段修復師而已,長得胖乎乎的。換了以前,這種人在這樣的場合,哪有說話的餘地?但現在,他就是大聲嚷了出來,滿臉都是激動,甚至都沒注意到許八段不滿的目光。
他的聲音好像提醒了周圍的人,於是,一個又一個的修復師叫了出來。這些幾乎全部都是低段修復師,裡面有相當一部分年紀已經比較大了。
他們未能得到提升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沒有雄厚的背景,不知從何處學習。如今,竟然有一個修復師願意無條件地把自己的修復過程展示給大家看,講解給大家聽,這對他們來說,簡是天降甘霖的大好事!
於是他們忘記了現在是什麼場合,忘記了蘇進對面站着的是什麼人,一個接一個地大叫了起來。
漸漸的,這樣的聲音波及到了中段修復師中間,越來越洪亮,最終連成了一片。
幾千上萬的修復師一起叫喊起來,那聲勢是相當宏大的,在圜丘壇廣場上鋪天蓋地,猶如從天邊席捲而來的浪潮。
在這樣的聲勢下,許八段也只能閉嘴,嶽九段更是欣喜地笑了起來,代表其他九段做出了決定:“不,這並不違反規矩,你隨意。”
蘇進笑了,他的手向下壓了壓,又湊到耳麥旁邊說:“請大家安靜一下。”
幾乎就在他說話的同時,所有的聲音刷地一下停了下來。從極動到極靜,也不過幾秒鐘時間而已。
蘇進對着鏡頭,向下方微笑:“多謝嶽九段,那我就開始講解了。”
幾個長老凝視這邊,臉色全部都非常難看。
過了好一會兒,許八段纔看了看其他幾人,沉聲道:“定性!講解得再漂亮,也只是嘴上功夫。修復師最重要的,還得看自己一雙手!”
其他四個長老同時凜然點頭,他們不再看蘇進那邊,竟然同樣在頃刻之間,就穩下了自己的心神,開始處理起手上的文物了。
蘇進完全沒理會自己的對手那邊,他用看待珍寶的眼光看着自己面前的文物,聲音清朗地道:“剛纔嶽九段已經認出來了,沒錯,這是一份帛書,出自長沙馬王堆漢墓,是去年中秋節,我無意中拍到的,價值二十萬。後來據追查,它是被盜墓賊從馬王堆三號墓裡盜掘出來,流落至那傢俬人拍賣會的。”
下方落針可聞,場上只有蘇進的聲音在迴盪。
他說,“自商朝以來,最初始的文字就已經被發現。最早它是刻在龜甲與骨面上,被稱之爲甲骨文。之後人類學會鑄造青銅器,開始在青銅器上鑄刻一些銘文,用來祈禱上天祭祀、記錄一些當時的日常等等,這種文字,被稱之爲金文。”
對於文物修復師來說,這本來應該是基礎上的基礎。但他一邊說,目光一邊無意識落在下方,發現竟然有很多修復師聽得非常專注,還有人拿出本子來一邊聽一邊寫,好像從來沒有聽說過的樣子。
蘇進眉頭微微一皺,接着又在心裡一聲嘆息。
對於系統化學習一說,這當然是基礎,但現在的修復師們學得雜而零碎,有些應該是基礎的東西,反倒不知道了。
蘇進腦中念頭閃過,嘴上卻是沒有停止:“金文之後是篆書,主要出自秦朝左右。那時候,篆書大部分都是刻在竹簡上的,但是竹簡沉重不易便攜,所以當漢朝繅絲與紡織技術進一步發展起來之後,帛書就進入了鼎盛時期。”
他說的雖然都是一些基礎,但連貫而清晰,有因有果,讓人一聽就能很清楚地瞭解。
蘇進也向下一笑,道:“很多時候,文化的發展都是伴隨着生產力的發展的,這就是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築了。”
“其實帛書早在漢朝之前就出現了。早在春秋時期,絹帛就被明確提及用作書畫載體。墨子明鬼篇中有記:書於竹帛,鏤於金石,就是其中一個證明。韓非子一書中也提到:先王寄理於竹帛,同樣可以當用帛書存在的一個旁證。但由於當時生產力很不發達,絹帛非常珍貴,所以大部分時候,只能被達官貴人使用,普通人是絕對用不起的。當然……”
他對着下方笑了笑,說,“當時能夠使用文字的,也都是少數,不會是什麼真正的普通人。只是在這些人中間,又另外分出了階層而已。”
蘇進一番講述,下方修復師固然是奮筆疾書,邊聽邊記,旁邊的九段們也聽呆了。
前面甲金篆隸的一系列演變,他們當然也很清楚,不會有什麼特別驚訝的地方。但後面關於帛書來由的這段,就有點讓人吃驚了。
嶽九段想了好一會兒,轉頭悄悄去問張萬生:“張前輩,這墨子明鬼篇,你看過嗎?”
張萬生瞥他一眼,點了點臺上:“這些帛書的內容,你看過嗎?”
這回答好像風馬牛不相關,但嶽九段卻馬上明白了過來。
每一次追本溯源的研究,全部都跟這樣的古籍修復與研究有關。而在當今情況下,大部分修復與研究都是獨立進行,很少互通,其研究的內容結果也經常秘而不宣,很少有其他人知道。
所以,蘇進現在說的這段話就是這種情況,它多半是哪個修復師的獨立修復,一直沒有公佈出來,現在被蘇進這樣總結並且公佈了而已。
過於藏私,一直是當今華夏文物修復界的常態,老實說岳九段以前也沒覺得如何。
但今天看見蘇進一個年輕人在這種場合上,有一說一詳細講解,他心裡不知怎地又有些不是滋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