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潭的日子,倒像是一個極其盛大的節日。
孩子們大多不理解沉潭的真正含義,吃過晚飯後就在三三兩兩地聚集在一起嬉鬧,興奮地不想睡覺。
大人們笑顏盈盈地坐在門前,也在聊天,聊的並不是端家人的好,盡是一些陳芝麻爛穀子帶着酸味的舊事。
“端家的那個媳婦兒,年紀也不小了,生了兩個孩子了,還這麼年輕,這就是不正常!我聽人說啊,不會老的女人都是山裡來的妖怪,能吸人的精氣。”
“可不是,他們一家子都不大正常,特別是端理那個孩子,聽我家小栓說,那孩子的腦子不大好使,經常平白無故地對着空氣說話,他說他能見鬼!”
一旁的婦人理了理自己身上有些發皺的衣服,“別說了別說了,晦氣死了。”她又轉身回到屋裡,對着鏡子照了照,像是出席一場盛大的晚會,隆重地打扮了一下。
青瓦一向閉塞,她們從沒想過逃出去,沉潭這種事情,並不是經常能見到,就這樣以一種絕美的姿態結束一個人的性命,對於她們來說,是一件很神聖的事情。
還沒到十二點,家裡的大人就開始舉着火把帶着孩子向着寒潭集合。
山道狹窄,容不下兩個人並排行走,於是他們便自覺地排成細長的隊伍,手上的火把熊熊燃燒着,火把頂端冒出的黑色煙霧總能和黑暗完美地融合起來。
整個隊伍浩浩蕩蕩地行走在山腰上,風大的時候,篝火綿延成光海,遠遠望去像是火山噴發後繞山流走的岩漿。
喬酒歌渾渾噩噩地跟着隊伍前行,她的身體飄飄忽忽的像是一團空氣,那些人舉着篝火一個接着一個穿過她的身體。她的心情有些沉重,乾脆擡起手,隔這幾個人頭去觸摸他們手中的火焰。
她把手伸進火焰裡,沒有熟悉的灼痛感,但她卻能聞到火把上那些浸潤過油跡的布條上散發出的刺鼻的味道。
她恍恍惚惚地回頭看去,火光掩映着那一張張略帶興奮的臉龐,她不懂,有人要被沉潭,他們爲什麼會高興成這樣?
尋薇被尋雲拉扯着,走在隊伍的末端,她還是不死心,她還在期待,期待端理會回來。
寒潭邊的晚風很是刺骨,那個小小的深潭就坐落在青瓦的山頂,居住在青瓦的人每次擡頭,都能把深潭仰望一遍。
他們在這裡住了這麼久,從不敢擅自來這個地方。
他們知道,那些沉溺在寒潭底下的屍骨,有的已經被困在那個漂亮的瓷甕裡幾百年甚至更久了,終究見不得天日。
就像他們所有人的秘密。
等到所有的人都到齊了,那個滿面威嚴的村長開始吩咐手下的人仔仔細細地點了一遍人數。
所有人面向寒潭,恭敬而又肅穆地閉上了眼睛,像是在爲潭底的亡魂超度。
寒潭很大,大家稀稀落落站得很是鬆散,即便這樣,也沒能把整個寒潭圍起來。
小孩子不懂什麼是超度,盡是仰起頭,滿臉天真地看着自己的父母。這時候,喬酒歌注意到了尋薇,她睜大好奇的雙眼,試探性地向前走了一步。
大人們手上的火把倒映在寒潭裡,像是從天邊墜落的亙古不滅的星辰,火光跳動,星辰起舞。
她又把視線延展到了寒潭的另一面,無論是樹叢還是草面,都是漆黑一片,和這邊完全是兩個不同的世界。
這場無聲的超度持續了三分鐘,直到某個壯漢開始敲起密集的鼓點來,這場亦是終將迎來**。
人羣后面,被五花大綁的端理的父母被推了出來,面色哀慼。他們也是正常人,面對死亡,總是忍不住懼怕顫抖。
寒潭邊的觀衆開始變得興奮了起來,他們紛紛揚起手裡的火把轉起了圈,“沉潭!沉潭!沉潭!”
也不知道是他們的聲音震碎了潭水,還是驚動了寒潭底下的亡靈,平靜的水面中心還開始蕩起了一圈又一圈的水波紋。
這樣的場景,連喬酒歌都覺得心寒。
尋薇沒有朝他們看,她只是兀自凝神,雙眼死死地盯着寒潭對岸的那一片黑暗。
鼓點越來越密集,火光越來越晃眼,村長身後又冒出了四個壯漢,兩兩成組,推出了兩隻讓人移不開眼的瓷甕。
瓷甕看上去很重,可是仔細看瓷甕的甕壁,卻發現整個瓷甕很薄,大概是這個看上去輕薄的瓷器並不像它看上去那麼輕。那些壯漢們咬着牙,擡得很是費力。
村長後退了一步,他們就把那個瓷甕擡到了他的面前。站在一旁的端理的父母更加害怕了,和他們的身體只是無聲地顫抖着,並沒有叫喊出聲音來,彷彿從骨子裡也敬畏着這個終結他們生命的瓷甕和這片如同寶石般清澈的寒潭。
兩隻瓷甕花樣完全不同,親眼看到這一幕的喬酒歌甚至可以說,每個沉潭用的瓷甕,上面的花樣紋路都是不同的。
山水,花鳥,枝蔓糾纏,盤根錯節。
青瓦的人真的很認真地對待這些沉潭用的瓷甕,在衆人看不到的****夜夜裡,傾注了無數的心血才鑄造出那些漂亮的極品瓷甕。
瓷甕的表面還是熱的,剛剛燒製出來不久。甕口繫着大紅綢,面朝寒潭的那個方向,捲成了一朵鮮紅的綢花。
“進甕!”村長身後,有個全身都穿着大紅衣服的婦人儀式性地叫喊了一聲,隨後從身後抽出了兩根紅綢,矇住了端理父母的眼睛。
一旁,另一個婦人懷裡抱着的小端睿似乎感應到了什麼,“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那婦人嚇了一跳,急急忙忙去捂它的嘴。
按照青瓦的規矩,沉潭時家人是不能發出任何聲音的,不然他們會捨不得離開人世,死後變成厲鬼,糾纏不休。
老村長面色不變,只是隨意地剮了那婦人一眼。
那婦人被嚇到了,生怕連累到自己,立刻抱着孩子跑到了人羣后頭小聲安慰。
嬰兒的哭聲尖銳地刺痛着所有人的耳膜,夜空星光明滅,大家沒有心情去欣賞天上的風景,只是靜靜地看着那兩個壯漢把端理的父母分別塞進了瓷甕了,在不甘願的掙扎中,狠狠地按下了他們的頭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