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可汗
遇到了石堡城的阻兵,雖然以唐軍戰勝告終,但又耽擱了好長一段時間,身後的郎氏部給予壓力就更大了。
此處距離唐朝邊境還有約兩百里地,屬於吐蕃控制的地區,邊境也沒有唐朝集結的大軍,郎氏部完全可以派出一支幾千人的馬隊不帶任何輜重實行輕裝追擊。所以薛崇訓等人都有些心慌,催促衆人馬上啓程。
這時一個將領上前來問道:“薛郎,有幾個受傷的兄弟,實在不能騎馬了,該如何處理?”
薛崇訓回顧左右,兩面都是雪山,中間是了無人煙的草原,連牧民都沒見到。找不到百姓,自然無法託付給百姓,何況這裡就算找着人也是吐蕃的子民,他有些爲難,一時沉吟不已。
就在這時,一個飛虎團的傷兵看到了這邊在說事,試圖站起來行走,但傷在腿上,他“撲通”一聲便摔倒在地,卻用手抓着草地爬,帶着顫|音喊道:“薛郎,我能騎馬,我能騎馬……”
眼見剛剛不久薛崇訓毫不留情地拋棄了那些樂工、技工等沒用的人,任吐蕃兵屠戮,那幾個傷兵現在不僅沒用,更是拖累行軍速度的因素,自然十分擔心被拋棄。
在軍隊中這種命令很常見,因爲將領爲了打勝仗,會從大局出發,犧牲小部分人換取全體的勝利。就算當頭的如此作爲,也不會被大家詬病,戰爭本身就是玩命的殘酷事情。
於是衆人皆是默然,就算是平時比較厚道的張五郎都沒說一句話,大夥心知肚明其中關節。
卻不料這時薛崇訓忽然冷冷喝道:“帶走!用布條綁他們到馬上也得帶走!”
“薛郎……”將領們目光復雜地看着他。他給大夥的印象一向冷靜果斷,現在卻下了這樣一個命令,着實讓人不好理解。
薛崇訓想到的是現在遠遠沒有脫困。如今的情況,看起來速度關係存亡,跑得快就能活,慢一步就得死;但跑得再快,現在一人幾乎只有一匹馬,無法支撐連續急奔兩百里!最重要的不是速度,是人心和士氣!
“不拋棄、不放棄!”薛崇訓想起了前世聽到的這句話,便說將出來,又回顧飛虎團衆將士道,“咱們之間稱兄弟,不是隨口說說,否則白白糟蹋了這個詞兒,聽着噁心。”
果然漢子們頓被感動,因這個小小的命令,他們看薛崇訓的目光愈發信任。
薛崇訓卻笑道:“咱們得一塊兒回去,不然河東的父老鄉親問起‘俺兒子呢’,我怎麼說?說他爲我賣命受傷了,我就扔在路上啦?”
“哈哈……”衆人一陣大笑,有心軟的居然笑出了淚光。
於是衆人帶上傷兵,迅速離開了戰場,繼續向東急行軍。沒走一會,太陽便下山了,光線越來越暗,夜幕即將拉開。
這高原地區,晝夜溫差很大,沒有帳篷沒有保暖裝備,就算晚上要紮營也是個麻煩。不過他們不能紮營,本來只有兩百里就進入大唐邊境了,吐蕃軍定然連夜追趕,唐軍也只得連夜逃跑。
隨着夜晚的臨近,氣溫越來越低,薛崇訓的心也越來越涼:這麼接着再連跑一晚上,估計到不了天亮,馬匹非得累死不可。
那句詩“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從劍南快馬送荔枝到長安,就算路上有驛站換馬,也累死了好多戰馬。何況現在大家沒法換馬,馬兒背上負重一百多斤,連奔一晚上,不累死纔怪。
或許是天兒越來越冷了,坐在後面的金城抱得逾緊。雖然薛崇訓穿着盔甲,但顛簸之間,他仍舊能感覺到後面的溫柔。
他的盔甲裡塞着金城的內衣,或許是她穿過的,還帶着體香呢。
……穿越到唐朝來,他一直有種遊戲人生的感覺,因爲很多時候他覺得很虛幻,於是這些唐朝土著在他看來就彷彿NPC,從來沒把他們當人,薛崇訓幹起各種壞事來心裡壓力不大,一個比較真實的遊戲而已。
但是,這次他卻有種很強烈的願望,希望身後這個女子能活得好。
這回他的擔憂和壓力卻不是主要源自生存,最掛念的竟然是別人,自己的安危反倒不怎麼掛念。他想着要是被吐蕃兵追上,金城該有怎麼樣的遭遇?
薛崇訓一面趕路一面尋思對策,這時他招呼宰相張說和衆將過來,對張說說道:“咱們不能繼續這麼跑了,馬匹受不了。”
張說“哼”了一聲道:“你現在才明白?”
薛崇訓沒和他爭執,繼續道:“我有個想法,石堡城就在前面不遠,如果我們現在返身突襲城池,拿下這個要塞,再距險而守,等待援軍,倒是個沒有辦法中的辦法。”
張說愕然:“攻石城堡?河東王,你知不知道石堡城的六次爭奪,哪次不是付出萬計的代價?咱們這點人拿石堡城,恐怕只有你想得出來……我這麼給你說,話有點重,不論資排輩,就說咱們男人,得爲自己做的事負責!你三番五次這樣冒險,把所有人的性命當兒戲,豈不可笑?”
不料薛崇訓沒有惱羞成怒,反而冷靜地說道:“所以要用一部分人去冒險,保護重要的人安全。讓四團南衙兵攻擊石堡城,正好騰出馬匹;兩百飛虎團將士得到八九百匹戰馬便能順利護送金城殿下回京。”
這時金城聽罷忙道:“薛郎,你不能爲了我一個人用上千兒郎去冒險。”
薛崇訓冷冷道:“不這樣做所有人都得死!你是公主,我們是什麼?是衛隊,我們此行的任務便是保衛你的安全,職責所在!”
張說略一尋思,冷笑道:“我明白了,你是想護短,不把咱們南衙兵的人命當回事,讓咱們去送死,你們好拍馬走人?”
薛崇訓道:“無論是南衙兵還是飛虎團,都是唐軍,我不是護短,讓飛虎團送殿下回京的原因有二:飛虎團人少,得到馬匹之後便足夠趕路;我更信任飛虎團,相信他們能極盡全力送完成任務!”
“這樣做太不公平,南衙將士可能會譁變!”張說道。
薛崇訓冷哼了一聲:“我率南衙兵取石堡城,你帶飛虎團回京!”
張說吃了一驚,看了一眼薛崇訓身後的金城,怔怔地重複道:“你帶人去?”
薛崇訓淡淡說道:“我說過了,不這樣做,大家都得死,與其相互扯皮坐以待斃,何不各自搏一把?我去!你現在不用懷疑我自私自利讓南衙兵送死了吧?”
“薛郎……”金城身上微微有些顫|抖,“我和你在一起,你活我便活,你死我和你一起死,否則我這輩子都不會安心!”
薛崇訓跳下馬來,把繮繩交給張五郎,回頭對金城笑道:“你和我在一起,那咱們做的這一切還有什麼意義?你聽我說,吐蕃大將郎氏是我殺的,我就得最後脫困。我既從軍做禁衛將帥,總有拼命的時候。無論能不能逃生,你都好好地活着,明白嗎?”
金城忙拼命搖頭,髮鬢都搖得有些凌亂了。
“殿下!”薛崇訓低喝了一聲,盯着她的眼睛道,“去打石堡城,你跟着就是個拖累!我得分兵護衛,更加危險,所以你先走,就這樣決定了!”
“讓我在你身邊吧,我能自己照顧自己……”金城的眼睛裡閃出了晶瑩的淚光。
薛崇訓抓住她的手,輕輕拍了拍,故作輕鬆地說道:“好好活着。”說罷轉身上了另一匹戰馬。
“薛郎……”金城已淚流滿面,急忙想喊住他。
薛崇訓沒管她,對張說道:“張相公是兵部尚書,回國之後集結隴右兵來救我們。這事兒交給你了。”
張說有些過意不去,怔怔道:“薛郎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怎麼向太平殿下交代……唉,還是我去打石堡城,你回去吧。”
“我自己跑了,南衙兵情願去啃石頭?別婆婆媽媽了,就這麼說定。”薛崇訓說罷策馬來到南衙兵前面,大聲道,“兄弟們都知道,馬力無法久持,不能擺脫吐蕃人的追趕。事到如今,別無他法,我帶你們去打石堡城,收復這座要塞,便是名動天下的功績!”
衆軍默然,呆呆地站在原地。
薛崇訓強笑道:“大夥不用太擔心,我河東王食封五千戶,榮華富貴還沒享受夠呢,我當然不想死。不打石城堡,就只能和郎氏部兩萬多兵馬決戰,以一打二十,必死無疑;而打石堡城,卻有一線生機。打是不打?吐蕃人絕對不會料到咱們千人的隊伍竟然要攻石堡城,城中剩下的兵馬不會超過五百,這算是一場奇襲,以有備攻無備,又是晚上,是有可能成功的!”
如此一番說辭,大夥都知道如今處境,而且薛崇訓親自帶隊,還有什麼好說的?既然當兵,就沒有等着被人屠殺的道理,要死也戰死,馬革裹屍對從軍的人來說也就那麼回事。
片刻之後,一個將領便嚷道:“跟河東王打石堡城,要麼戰死,要麼立功封侯,痛快!咱跟河東王走!”
衆人紛紛來了生死,一片起鬨,高呼他|娘|的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