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宮的綠化非常好,建築羣之間大片的山水樹木,這是一個宛如天宮的巨大花園。承香殿內沉默的時候,薛崇訓聽到外面傳來一聲聲別緻的鳥叫,聲音還挺有節奏“咕……咕……咕咕……”,在安靜的旁晚,鳥鳴聽起來空靈而悠揚,就像笛聲一般。
就在薛崇訓走神的時候,忽然聽見母親嘆了一聲氣。他忙問道:“怎麼了……不久前的事雖然想起來後怕,但總算已過去,我也明白了很多東西。”
“嗯。”太平面無表情地應了一聲。
薛崇訓覺得她心裡有很多事,不過她控制着這麼大一個帝國,每日想的事本來就應該不少。他便問道:“您在想什麼?”
太平搖搖頭,薛崇訓又道:“母親還不信我麼?”
太平聽罷怔了怔,沉聲緩緩說道:“今上看似軟弱,實則很明智,我倒是挺放心他。但是他有好多個兒子,這些人有了名分,中間會不會有人像當初的李三郎一樣異軍突起?”
薛崇訓想了想道:“暫時沒人有那實力和機會,不必擔憂,至於太遠的事……原本就很難預料。”
“還有你惹出來的麻煩,我們被迫要與吐蕃人一戰,不知怎地,總覺得帶兵的人不能讓我完全放心。”
這種事,換作任何人都會或多或少防着。薛崇訓不知如何回答,只得隨便寬慰了幾句……沒辦法,太平公主是女的,更不會打仗,不可能御駕親征。薛崇訓現在也不想出去打仗,更何況他根本沒指揮過大軍團作戰,別弄出個“趙括紙上談兵”的歷史笑話身死軍滅,耽誤了軍國大事,貽笑萬年……什麼事還是得量力而行。
太平看了薛崇訓一眼,說道:“我想起來今天找你說什麼事兒了。”
薛崇訓心道:先前她確實是把自己來的目的都給忘了。
太平繼續說道:“你出京後我就很懊悔,都二十多歲的人,竟然還沒有子嗣,這回我一定要把你的婚事辦妥,否則就沒有盡到母親的責任。”
薛崇訓忙問道:“金城……金城公主嗎?現在她不用和親了。”
太平神情一冷:“你覺得呢?”
薛崇訓默然無語。
“你應該清楚,擅作主張破壞朝廷大計,犯的是死罪!我且饒了你性命,但你別恃寵而驕!”太平公主微怒道,“死罪可免,懲罰難逃,河東王的封號一定會給撤去。娶金城?她如今在士族眼裡就是國家禍亂之源!你最好趁早打消這個念頭,免得害人害己……上次我給你說的霍國公主,是太上皇的親生女,出身恰當,人也賢淑本分,是最好不過的人選,母親還能害你不成?而且,這麼一聯姻,我們便可以更好地和太上皇那邊的人聯盟,壯大自己,汾王那邊十年都別想有什麼野心。”
薛崇訓聽罷確實有些惱了,直視太平道:“河東王我不當也罷!別人怎麼看金城我管不着,但我很想娶她!”
太平聽罷更加生氣,母子倆又吵將起來。她指着薛崇訓的鼻子道:“你太讓我失望了!這點道理也需要我多費口舌?”
薛崇訓毫不示弱,回敬道:“這是什麼道理?母親就是希望什麼事都按照你的意願來,任何人不得有任何違抗!別的事我都愛聽你的,但我是皇親貴胄,爲嗎非要娶一個自己不喜歡的女人?”
“放肆!”太平大怒,“婚姻大事,媒妁之言父母之命,是你說了算,還是我說了算!”
薛崇訓見她是真惱怒了,本想順着她的氣兒說幾句好聽的,免得又搞僵了。但他不知怎地,此情此景讓他忽然想起了那紅樓夢中的故事,賈寶玉眼睜睜地看着他娘王夫人虐待晴雯,竟然軟弱得一句話都不敢說!
雖然那故事裡的東西是八竿子打不着的事兒,但是薛崇訓想老子爲了不讓金城被吐蕃人侮辱都豁出命幹了,現在憑什麼要退縮?他當下便咬牙道:“您有您的道理,我有我的道理!爲了所謂的權力什麼都不顧,咱們究竟能得到什麼?母親得到了什麼,現在您權傾天下,就差一個皇帝的名分了,高興嗎,快活嗎?”
太平用不敢相信的眼神看着他,手指發顫,她的眼淚都嘣出來了,那表情真是難以言表,大紅綾羅中半露的酥胸起伏不停,她深吸了一口氣,指着門口冷冷道:“滾!你這個不孝的孽子,給我滾出去!”
她不僅是氣憤,可能還有傷心與絕望,薛崇訓心中忽然一陣刺痛,意識到自己說得確實太過分了,哪有這樣挖苦自己孃的兒子?他臉色蒼白,忙跪倒在地道:“兒臣說錯話了,對不起,母親……”
“我不想見到你,快給我滾出門去!”太平的眼淚流過臉頰,大喝道。
薛崇訓有些慌亂地站起身來,躬身倒退着要走,剛走到門口,一眼看到太平一個人呆坐在上面垂淚,他也是十分難過,太平可是他唯一的親人了……或許她心黑手辣,但沒有她這個母親的庇護,薛崇訓能平安無事地享用這榮華富貴?
他反省着:或許自己根本就不夠格,還是個天真的傻瓜。以爲殺幾個人做幾件壞事就是所謂殺伐無情的牛逼人物了?
薛崇訓猶豫了一下,忙走了回去,跪倒在太平面前,抓住她的手道:“母親……”
太平忽然將他抱進懷裡,哇哇大哭起來,真是傷心到了極點。薛崇訓茫然失措,那麼厲害的太平公主也會這麼哭?
“沒有人可以相信,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心裡詛咒我不得好死,成日擔驚受怕……我這樣的人,活着究竟有何意思……”太平乾脆地哭訴。
薛崇訓完全理解她的感受,自己沒控制什麼局面,都總是不安,更別說站在風口浪頭的掌權人了。但是,路在何方?
他心下難過,頹然道:“母親是對的,金城就算嫁給我,也會陷入各種不安中,我……婚事母親作主吧,我無怨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