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暹尚未回覆張侍郎,只說考慮幾日。不過他就是做做樣子,這幾天他在心裡已經琢磨選杜家的哪個小娘了。他表面上不急,心裡其實比誰都急,眼看北伐突厥的議程正在悄然進行,如果就此被排斥門外沒出上力錯過了這件事,誰知道以後會不會被邊緣化?或者還要在邊關熬多少年才能到長安爲相?
他左思右想還真難選人,杜姓一大家子也就他們家最有旺氣,其他親戚家的小娘或是見識不足或是言行禮儀荒疏,都不怎麼讓人滿意。他又想起了自家女兒,一共三個女兒,大的兩個已經出嫁了,小的一個……杜暹心下頓時一亮,幺娘杜心梅確實是個惹人喜愛的女子。她年已十六,因杜暹長期在邊關帶兵而稍微推辭了爲她的大事做主,今年初見到時就發現杜幺娘已出落成了一個不錯的閨女,知書達禮又懂事乖巧,是杜暹最疼愛的一個女兒。
想到這裡杜暹心裡也有點不痛快,畢竟是自家的閨女,把她往火坑裡推總是有點過意不去。薛家雖然勢大,薛崇訓卻已是娶了妻子的人,幺娘跟了他也不能主薛家之內,卻是比不上明媒正娶地嫁一個門當戶對的世家子弟。不過他又轉念一想,與別姓結親也就是個聯姻,還不如給大權在握的晉王做個偏房的作用大,到親王家也是有朝里名正言順的封號的,也不是什麼太丟臉的事兒。要說那程千里的侄女曾經還是太平公主府奴婢歌姬的身份,程千里不是照樣風風光光當宰相?
他想通了就回復張侍郎,不料事情出奇得順利。那宦官魚立本每日都在太平公主身邊晃悠,湊準她心情好的時候輕輕一說,把幺孃的出身模樣等讚了幾句,又將什麼道士的命卦一說……魚立本太瞭解太平公主喜好了,每一句都是她偏好的特徵,太平公主立刻就下旨讓杜暹把小女接到長安來讓她看看。
杜暹不敢怠慢,馬上就派親信快馬回家傳信去了。
他的家在河南道,車馬從那邊過來也就十來天的路程。不出半月工夫杜心梅就到了長安與杜暹見面。但見杜心梅鬢髮烏黑如雲,五官端正漂亮,皮膚白皙水靈,最主要是身段飽滿,給人圓潤健康的感覺,好像一捏就能捏出水來。杜暹見她舉止也大方得體,果然自家薰陶出來的人很見得世面,他見狀十分歡喜。
不過杜心梅很快就忍不住怨言:“女兒見了父親書信,情知終身大事只得遵父母之命,只是父親何以要將女兒許給晉王?”
這麼一問,杜暹情知她不太滿意,便說:“雖是偏妃,卻是親王之家,並不比世家原配地位低。”
杜心梅道:“父親自小教養女兒心懷仁義對人以善,可是女兒聞得那晉王殘暴不仁魚肉百姓……”
“無稽之談!”杜暹大怒,“我要是聽誰如此張口胡說,非得治他詆譭之罪!”
杜心梅忙勸道:“父親息怒……可是,市井既有傳言又是何故?”
杜暹心想多半是那些迂腐落魄的士族造謠,無非就是薛崇訓專權不是那麼名正言順,至於什麼魚肉百姓杜暹壓根不信,這幾年的國策他是很瞭解的。他從來都是正面教養子女,也不好說薛崇訓名不正言不順等話,便道:“謠言止於智者,好壞善惡須得自己去分辨,不能人云亦云,何況市井升斗小民有什麼見識?”
“莫非晉王竟是忠臣,受世人冤枉了?”杜心梅沉吟道。
杜暹無言以對,說是忠臣就有點扯淡了,不過在施政上他很看好薛崇訓而已,並不覺得有何不仁殘暴之舉。他便叫杜心梅坐下來,語重心長地說:“爲父出仕爲官,一生抱負唯富國強兵利國利民耳。但今番唐室衰微,我若捲入權力爭奪的紛爭,不僅辦不了實事,會陷入無休止的爭權奪利,而且容易禍及家族。如走到那樣的地步,我還當官作甚?”
杜心梅若有所思地點點頭,認真地聽着。
“昔日武周當國,皇室明暗不定,可名臣狄仁傑不也在周朝中爲官做過許多好事,後來勸說大聖皇帝還政李唐更是引爲千古佳話。咱們爲官只要克己職守做好本分,何須牽扯到爭鬥漩渦?”
杜心梅總覺得這番言論有悖忠孝大義,心下不怎麼贊同,但是聽見父親苦心解說,她也就不想去頂撞父親非得爭個是非曲直……反正他這麼說,總是有他的道理。
見女兒順從卻不置可否,杜暹也隱隱有些擔憂,不由得再三叮囑:“明日要見太平公主,你非得禮儀周全讓她喜歡不可,否則她定怪罪咱們所言不實,不僅於己不利還會牽連父親的好友。”
“是。”杜心梅順從地答道。
杜暹又說:“如果太平公主要將你許給晉王,那是王侯之家,並不會虧待了你。你要盡到本分好生服侍,並在合適的時候規勸晉王慎理朝政多辦爲民謀利之事。莫忘了爲父的話。”
杜心梅應了一聲,孝道是從小就耳提面命的東西。她實在沒辦法去違抗父命,因家教很嚴也沒有養成任性的性子,故而遇到這樣的事就毫無辦法。
她又想起娘送別的時候哭得跟淚人似的,不禁心下有些悽然。娘和她是一樣的性子,從不敢違背杜暹的話,心中縱有萬分不情願最後也只得如期送她出門了。
次日太平公主果然在承香殿召見了杜暹的小女,一見之下十分喜愛,隨口便誇了兩句,有個宦官馬上就在旁邊說:殿下很少夸人呢,一句話比千兩黃金還貴。杜心梅心說那我一來就被賞了二千兩黃金,“大恩”真有點承受不起。
她第一回進宮廷,雖然排場氣勢比家鄉大得不知幾倍,她也隱隱緊張,不過還算舉止得體,沒有什麼疏漏。太平公主兩句誇讚的話其中有一句就是說她見得世面舉止大方,倒也中肯。相比之下,杜心梅的父親反倒顯得過頭了,腰彎得不成樣子,答話的時候比對親孃還恭敬。
此時杜心梅才初次見到了平常威嚴嚴厲的父親的另一面,原來在另一些人面前他也會這個樣子的。
太平公主說:“杜家的幺娘討人喜歡,就在承香殿留住幾日罷,我作這個主,你可放心?”
杜暹忙躬身道:“殿下一言九鼎,臣不敢任何異議!”
太平公主微微一笑:“以後咱們兩家便是親戚,你平日多與相公們進宮來走動走動,陪我說說話兒。”她轉頭看了一眼魚立本,“要是杜小娘給我抱了孫子,一家人就更親近了。”
杜心梅臉上一紅,自然不會在這時開口說話,除非別人專門問她,否則她是不會多說一句話的,這樣才顯得持重知禮。
之後杜心梅就在大明宮住了一段時間,發現太平公主待人大方,不僅送了大紅的禮服,還給了許多首飾珠寶玉佩等物,好像這宮殿裡的金銀珠寶用也用不完一樣……不過她很快也感覺到了太平公主的霸道,反正她要你幹什麼,你不能有半點違抗只能順從,比父親還厲害。
因爲太平公主對杜心梅好,宮廷裡的女人們對她也就十分親熱和善了,有時候厚道得她都有點不好意思,對皇家這些人的印象非常有好感。不過有一次那個瘦而文雅頭髮花白的宦官指着西邊說:太極宮那邊不少人恐怕有幾十年沒見過生面孔了。一句話讓她的頭腦冷了一些,莫名地生出一股子寒意,大約是對未知的恐懼。
住了好幾天,卻是沒見到她想得最多的一個人:薛崇訓。她被告知要許給這個沒見過面的人,自然忍不住會多想一些。她只知道一些模糊的信息,三十來歲,親王……然後就是各種傳言,有人說勇武善戰,少民聞之喪膽,有人說殘暴不仁濫殺無辜等等。總之聽到的都是些關於暴力的故事,杜心梅下意識就覺得面前會出現一個五大三粗滿面鬍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的人。其實薛崇訓對名聲也是無奈,主要大破吐蕃軍五十萬太過矚目,人們的視線都轉移到了上面,而他以前那些河政錢法軍制等等成就反倒顯得黯然失色。
就在這時,太平公主派人來傳話道:殿下今晚要在承香殿設宴,晉王也會來,你穿得整齊一些赴宴。
所謂穿得整齊不過是說說,這宮廷禮服不僅薄,還露胸……本來杜心梅就長得豐腴,這麼一露大半的胸讓她十分不自在。她在家時一個未出閣的小娘是從來不穿這種衣服的,周圍的女人如此打扮得也不多,除非是那煙花之地出來逛的女子;然後就是一些附庸長安婦人的貴婦會那樣打扮。
於是宮女們嫺熟地爲她更衣打扮之後,她竟是渾身都不自在,連門也不想出,平日那大方得體的氣度弱了一大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