吐谷渾軍失利的消息到達薛崇訓中軍時,許多人都感到意外震驚,王昌齡生氣地說:“默啜主力尚在漠北,吐谷渾三萬鐵騎打一座空城竟成如此局面!首戰不利,如何使得那些觀望的部落離默啜而去?”
衆人紛紛議論,有人要求派使者去責問斥罵吐谷渾汗王作戰不利。薛崇訓初時也有些惱怒,但吐谷渾名義上是唐朝屬國、汗王自稱臣子,也不能像內地朝臣那樣隨意罷免降職,敗都敗了斥責也是於事無補。在衆文武的喧鬧聲中,薛崇訓忽然想起了慕容嫣,記起那時自己躲在一個櫃子看她的百般風情……
過得一會兒薛崇訓嘆息道:“成敗得失、人生聚散,也是一個緣。”
他沒頭沒腦地這麼一句,大夥完全沒品味過來是啥意思,陸續都安靜下來。大家回頭看薛崇訓時,只見他正眺望遠處不知在想什麼,加上剛纔那句感嘆,似乎道家悟道一類的玩意了。
這時張九齡不動聲色地說道:“軍報上突厥提前調了一萬騎兵增援,加上守軍在人數上只比鮮卑軍少一半,兵法雲十而圍之、五而攻之、倍而分之,吐谷渾人沒有絕對優勢卻受命取城,又遠道而去,失利本有可能。吐谷渾人在打一場唐人的戰爭,爲我朝流血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我等也不能太過怪罪他們。”
大夥聽罷覺得有些道理,王昌齡道:“只是耽誤了我們的戰略。”
就在這時,忽然有軍士報到中軍,外藩使節求見。薛崇訓便傳見來人,使者原來是東北烏羅護派來的人,這個部落也是鮮卑人後裔,在東北勢力交錯的地盤上發展不開,一心想爲唐朝立功分得漠南地區的部分牧場,所以國小卻調兵二萬幾乎是舉國出征加入聯軍爲唐軍效力。
黑沙城一戰名氣很大,又加上突厥人到處宣揚,烏羅護人也得到了消息,這才立刻快馬派人趕來找唐軍,請求出兵第二輪攻擊黑沙城立功。
但薛崇訓幕府拒絕了使者的請求,因考慮到慕容宣部進攻失利,又沒能給黑沙城突厥軍造成重創,另一股人數更少的聯軍奔襲過去機會很小。其實薛崇訓一開始決定讓慕容宣快攻黑沙城也不是出於想控制漠南地區的目的,主要就是爲了造勢,如今戰略失敗不可能再去冒一個更大的風險,唐軍主力還沒出動並未到破罐子破摔的地步。
令薛崇訓等人沒想到的是,烏羅護人膽子挺大,他們根本沒等回信,一面派使者一面已經出兵……首領宇文洪舉全部精兵西征,打算度過戈壁地帶,就從漠南草原**攻擊黑沙城,然後等待唐朝援兵一到立得頭功,分取漠南東部地區的牧場。
算盤是打得噼啪直響,心想突厥主力在漠北,正是鑽空子的好機會。這個機會本來給了薛崇訓的親戚慕容氏,宇文洪認爲慕容宣太草包了,早讓他們打頭陣不是什麼都解決了麼?
一幫穿着獸皮、零星有些皮甲鎖甲的遊牧騎兵浩浩蕩蕩地在宇文洪的率領下向戈壁深處進發。他們頭頂烈日在寸草不生的亂石之間走了整整一天,第二天一早剛剛拔營行軍,忽報南邊出現了大股騎兵。斥候跑進隊伍中大聲喊道:“是契丹人!”
驚慌的部落頭領們說:“咱們與契丹人並無仇怨,他們也是被迫投靠突厥人,如今爲什麼要攻擊我們?”
有人馬後炮似的明白過來:“契丹人一直就想吞併咱們烏羅護,有這一點就夠了!”
敵兵臨近,宇文洪也顧不上那些道理,唯有先行迎戰一條路可走。當下帶領着烏羅護騎兵調轉方向面對南方擺開。過得許久,就看見遠處死氣沉沉的石頭中間塵土瀰漫起來,馬蹄轟鳴聲中,灰黃的戈壁中出現了一條黑線,遠處的馬羣猶如黑色的洪水一般。
契丹人根本不派人來說說大道理或者喊幾句投降優待什麼的,大股騎兵一刻也沒停下直接向這邊蜂擁而來。戈壁灘上高地崎嶇,契丹人馬也沒什麼陣型,黑潮如蟻羣一般漸漸吞噬眼前的沙漠,臨近時就快速衝鋒過來,“哇哇”亂叫聲和馬蹄聲響成一片。烏羅護人也吶喊着衝了上去,很快就短兵相接殺聲震天。
血灑在乾涸的亂石沙子中很快就幹了,頭顱和殘肢斷臂掉在地上也蒙上了灰塵。殘酷的殺戮如同這殘酷的生存環境,弱肉強食沒有任何道理可言。
烏羅護人不敵大敗而奔,向東跑了幾十裡,丟下了無數的屍首和傷者,那些斷了腿受傷的人在這了無人煙的地方遲早也是個死。宇文洪中軍在撤退中不幸被側面迂迴的一股契丹兵合圍,部族四散,自己也死在了亂兵之中。
契丹取得勝利之後,分兵向烏羅護人活動的地區進軍,兵放出話來,讓宇文洪的兒子過來投降就放過他的族人。
……唐朝中軍獲悉烏羅護被契丹擊敗的消息時,也正在打斷度過一片沙漠。這片沙漠位於三受降城的南部,但北部的三城和單于都護府並不稱爲漠北,漠南漠北是以瀚海都護府那邊的戈壁帶劃分的。
烏羅護人不聽朝廷命令擅自出動,可是首領宇文洪都已經死了,部落也被滅掉,薛崇訓幕府也是無可奈何,只能送給他們一句:自己找|死。
張九齡說道:“在慕容鮮卑人進攻黑沙城時,契丹按兵不動站在牆上觀望,烏羅護宇文洪估計也沒想到契丹人會忽然半道襲擊。這也說明黑沙城一戰的失利讓契丹等部落又向突厥傾斜了,咱們再不扭轉形勢,恐怕前期的準備將白費力氣了。”
因爲突厥汗國的默啜可汗主力如今的消息仍在漠北對付鐵勒諸部,眼前能開戰的地方仍然是黑沙城。不過唐軍主力現在還在三城南面的沙漠地帶,到達三城後進擊黑沙又有數百里之遙,短時間之內大軍難以到達,周圍各族聯軍也再難找到可以有實力襲擊黑沙城的人馬了,一時局面陷入僵局。
這時右武衛大將軍杜暹進帳請命道:“請晉王授命臣率明光軍奔襲黑沙。”
薛崇訓一時愣了愣,杜暹又抱拳道:“若不能破城,提頭來見!”
一旁的張九齡勸杜暹道:“杜將軍切勿一時衝動,孤軍深入本是兵家之忌,明光軍乃中軍之精銳,尚未與突厥主力交兵不應輕露鋒芒,更不適合拿去冒險。”
杜暹搖頭道:“騎兵本來就是出其不意尋找戰機快速奔襲,鮮卑人不行,試試咱們大唐的鐵騎如何?王爺三思,若不在此時扭轉局面,等到主力會戰之時,高句麗舊部契丹部落等軍爲默啜賣命,咱們的敵人可能增加十萬鐵騎!若是讓明光軍一試鋒芒,也許不能讓那些牆頭草依附過來,至少能讓他們抱着觀望的心態,對咱們就十分有利了。”
薛崇訓聽罷再不猶豫,語重心長地說:“不僅明光軍是我看重的人馬,杜將軍也是我掛心的人,千軍易得一將難求,待你們北出之後杜將軍應省勢度時好自爲之。”
杜暹忙道:“定不負王爺之重託!”
杜暹正待要告辭出去準備,薛崇訓叫住他說道:“咱們再合奏一曲《出塞》如何?”
“榮幸之至。”杜暹抱拳笑道。
軍士拿來鼓和蘆管,薛崇訓依然用管,杜暹擊鼓相合。薛崇訓拿起橫笛又忍不住嘆了一聲:“成敗得失人生聚散皆是緣,珍惜歡聚之時啊。”
衆人聽罷若有所思,神色都有些悵然。很快鼓吹之聲就在千軍萬馬的中軍大帳中響起,曲調依然走音,但聽起來依然那麼搭配默契而中聽,樂到好處,王昌齡大聲唱道:“侯旗出甘泉,奔命入居延。旗作浮雲影,陣如明月弦!”
一曲罷,薛崇訓放下橫笛,取下腰間的佩刀遞給杜暹道:“杜將軍出塞後,我會非常懷念與你的鼓吹合奏。";
薛崇訓配的都是些普通的橫刀,不過刀鞘上鑲嵌了幾顆寶石而已,好刀他是用不長的,上回太平公主在他出徵前送的霜雪直接就遺失了。但貴的不是刀,而是一份恩寵,杜暹大爲感動,跪接佩刀。
薛崇訓又叫人拿來酒水,就當作是爲杜暹送別了。他端起酒杯說道:“勸君更盡一杯酒,北出三城無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