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劍山主,世襲罔替。
這八個字說出,幾乎可以說是大辰官爵體系中,鎮王下最高的等階。
大辰的官員級別很簡單,能授籙的最低也是一城主事官員,然後便是管理一州內所有城池的州府官員,管理一道內所有州府的道督,管理一道域內所有行政道區的鎮王和鎮王手下的直轄官員。
而鎮王效忠於帝廷,百分之百忠誠於玄天宮主人,大辰的玄天帝君。
若是沒有鎮王的道域,便是神京直轄,神京內的官員體系又是另外一套,和地方不太相同。
而所有神藏級官員,也即是‘大城和州府’級的文武官員,都需要留一絲神念在神京中,需要時會被帝廷招來彙報工作,保證帝廷對自己統轄地區內的所有官員都有控制力。
這諸級分管,看似嚴密,實際上很鬆弛,因爲帝廷只負責下達任務和收稅,需要保證境內國泰民安,收集足夠多的龍氣,具體如何完成任務,如何國泰民安的同時收上足夠的稅,保證龍氣供應,那都是地方官員和鎮王需要想的事。
所以,在大辰地方,尤其是北疆南疆兩地,經常能看見一些地方上的自治村,自治城。村中和城中的管理人員並非是大辰官員,而是一些武者家族,他們便是大辰帝朝中的‘武勳貴族’,大多都是開拓武軍留下的武者在地方建設的村鎮。
安靖先祖,谷豐縣安家的創立者,便可以說是‘管理安家村的武勳貴族’,他有武脈實力,可以鎮守一方,只需要正常給玄闕州州府那邊交稅,地脈節點足夠穩定,一切事宜都可以自己處理。
當然,先祖的實力最多也就是個‘意外武脈’,根本沒辦法和如今的安靖比,而且不是世襲罔替。
隨着安家先祖去世,而谷豐縣和周邊城鎮發展的越來越好,州府那邊也開始接手管理,安父安千山也得去科舉才能在本地當個小官,但安家在谷豐縣和周邊的影響力還在,所以安靖的童年還算是平穩,可以習武讀書。頗爲愜意。
這待遇已經非常好,而再向上,便是‘一城之主,傳承數代’,一般也是大辰官方會給予‘非體系內’武者的最高待遇。
可這一次,德王給出的待遇卻完全不同。
改斷刃山爲天劍山,乃是理所當然。斷刃原本就是描述形象,如今世人皆知此地埋有天劍碎片,那當然要復歸原名。
可接下來,德王敕令天地,命安靖爲天劍山主,管轄周邊三城十七鎮,世襲罔替……這簡直就是小一號的封王!
整個天劍山脈所在的定州,有大城三十六,小城二百五十有三,天劍山脈周邊的三城十七鎮其實並不多,但那是之前‘斷刃山脈’的世代。現在的天劍山脈,在得到天意回饋後,地脈強勁,又有福地靈地,擁有核心資源,未來註定會成爲此州中心。
而安靖管轄此地,這相當於說,安靖成了小半個實際意義上的州牧!
千金買馬骨說實話都有點太過,哪怕是有一萬個理由,也是慷慨,安靖都有些想不明白爲何德王會如此大方。
而德王想的就很簡單:反正他手下沒幾個人,根本管不到,如果放任,肯定會被其他勢力緩緩侵吞。
既然如此,不如直接交給安靖。
當然,這些想法都只存在於雙方的腦海中,表面上,無論是德王還是安靖都一副極其嚴肅正式的表情,而德王的宣告聲更是響徹八方,在帝血神通的加持下,甚至可以傳遍整個州域,乃是貨真價實的‘天之音’。
周邊村鎮中,所有舊臨江城人愣住了一瞬,然後便齊齊歡呼起來。
“安山主!”
他們都在安靖手下呆過,自然知曉安靖是怎樣的人,更不用說家鄉得到天意反饋,從平平無奇的城市變成了靈脈福地,雖然臨江城半毀,自己一家過去的積累很可能全部都被火海燃盡,但這樣新的伏邪城才能更加海闊天空嘛。
他們並不害怕未來,安靖已經數次用劍證明了自己的大義與擔當,他是所有人眼中的英雄,所作所爲沒有半點殘暴與荒唐,縱然是讓安靖得到了超越一般城主的龐大權力與自由,他們也相信安靖不會爲所欲爲,而他們也可以在這樣的人麾下享受安寧。
這是無需言語,無需強調,僅僅是觀察安靖行爲便可以得出的‘信任’。
而另一方,此刻就有點尷尬了。
那便是臨江城周邊,由行墨鋒看押的那一批鐵黎俘虜。
這些俘虜,基本都沒有暴動逃離的想法,但非要說他們很配合卻也不可能,基本上就是頹廢地在營地中消耗糧食,問就是也不知道怎麼辦,能過一天就是一天。
其中有一些俘虜在天魔大戰的過程中被餘波殺死,但大部分人都還活着,他們茫然無措,不知道究竟應不應該趁這個無人管轄的機會回鐵黎,亦或是乾脆就留在本地……前者單單是路上就會死掉一大半,而後者卻也不知從何做起。
“這就是我們九黎的九黎兵主啊!皇天降兵主於世,我等豈敢不從!”
但現在,俘虜中卻有聰明人猛地醒悟過來,頓時跪倒在地,回憶起了十幾萬年前古老的祖宗,限時返場地做回了九黎之民:“兵主在上,受我等一拜!”
頓時,那些俘虜也都齊刷刷地跪在地上,開始對遠方的安靖叩首祈恩。
安靖站在地脈之氣構築的樓臺之上,他環視俯瞰周圍的城鎮萬民,這些人日後都是歸於他麾下的領民,他沒有感覺到哪怕是半點的‘不滿’與‘厭惡’,甚至沒有半點對他的懷疑與不從。
事到如今,他已是從下至上,從上至下,無論是敵人還是自己人都沒有半點質疑的‘天劍山之主’。這片廣袤土地,如今爲他所有,可以任他施爲。
他因劍而得到權柄與自由,而人民因劍而敬畏與遵從。
安靖,已在這片大地立下了自己的法度,縱然無言,但已是事實。
但是……
“還不是時候。”
俯瞰着大地上的萬民,天劍山主,伏邪劍主卻微微搖頭:“萬事俱備,卻欠東風——我已經建好大船,但無風就難向前航行。”
“你不打算留在帝朝?”
而德王挑起眉頭,他看的頗爲清楚:“縱然我將整個天劍山脈都交給你,你還是打算去明鏡宗?”
“這個地方,我不在對所有人才是最好。”
而安靖看的更加清楚,他側過頭,看向臨江城的遺址:“哪怕是我留在此地,也不會真的去管多少事,我或許懂一些基建,但並不代表我想要將時間花在這些事上。”
“德王殿下,天劍山脈的確是一個大靈地,但我卻沒有完全控制它的力量。”
如此說道,安靖神態平靜:“大辰希望我是大辰人,我若是現在留下,恐怕就得永遠留下,我不願意受到這份制約。”
“而且,爲了得到臨江城,我得罪了不少官員,神京的大家族子弟殺了,北海的大將軍子弟也殺了,我若是不呆在境內還好說,有您保護,這片地域還能安全,但若是我在,我覺得,天劍山脈和伏邪城都別想好好建設,三天兩頭就會有襲擊和暴亂,到那時,我也沒辦法保護自己的母親。”
“既然如此,我還不如離開大辰,如此一來,我反而有威懾力——所有人都得好好想想,若是有一天我變得更強回來了,要報復了,他們該怎麼辦……我是既在體制內也在體制外的人,我必須得活用這個優勢,不然就浪費了。”
以上這些,都是安靖真實想法。當然,也有一些不能說出口的理由。
在重塑天地後,兜率仙火和仙宮復歸地脈深處休眠,不過狀態比當初好太多,斬下霜劫的磅礴玄元之氣也令它們得到了不少好處。
而自己雖然有具備類似大辰帝血般力量的太極陣盤,可這真的能隨便拿出來用嗎?要用也得是底牌,若是暴露出來,那麼好不容易將目光挪開一點的文武百官陣營,恐怕還真得將目光移回來,看向這個大概率就是他們想要得到的最終結果。
德王也能理解安靖的想法,畢竟安靖的母親還活着。
有些時候,若是想要保護某人,反而要遠離某人。
安靖就是這樣的典範,若是他與自己母親呆在一起,襲擊肯定也不會在意這點,沈慕白死了,也是安靖保護不力,而更大的可能是,安靖爲了保護沈慕白,不得不暴露出自己的弱點,遭遇襲擊被重創,而安靖被重創後,也沒有對沈慕白留手的意義。
但若是安靖遠離大辰,那大辰內部想要傷害安靖的人反而要小心謹慎蟄伏起來——若是在沒辦法殺死一個神命的情況下,擅自襲擊,將他的親友全都殺光了,讓他孤家寡人,只能發奮修行,發誓等修行有成,找到機會殺你全家。
那說實話……說實話,有點腦癱。
——這不是給人送命定之刻嗎?還培養出了一個有極大潛力的未來大敵啊!
此刻,安靖懷中,勘明鐘的虛影浮現,回到了德王身側。
“咦。”一手接過勘明鍾,德王頗有些意外:“你居然又有所精進——實在是託了安山主的福啊。”
勘明鍾叮叮咚咚,它已經被伏邪教育過,絕對不會說出安靖在天元界的所有事宜……當然就算是說出來,也無非就是證明安靖有太虛神通而已,並不能真的聯想到安靖可以前往異世界。
再加上安靖也是盡遠天中人,真正瞭解這方面內幕的各大勢力高層也會將猜測朝着這個方向推,而這恰好就是事實,是安靖完美的馬甲!
“蓊鬱翠呢?”
此刻,安靖先想到了盡遠天,又想到了朔月影,緊接着又想到了薯條和可樂,繼而迅速聯想起幫了自己大忙,把德王帶來的蓊鬱翠了:“它現在如何?”
“受傷有點重,不過畢竟是植物大妖靈,恢復的很快。”
德王笑了笑:“我打算安排它當天劍山將軍,這裡的環境若是想要徹底恢復肯定還需要它來調整,而它也能借此成就神藏,就是不知道安山主有沒有意見。”
“那當然是沒有的。”安靖也相當認可蓊鬱翠。同樣是過來幫忙,北巡使就有種‘一直都在,但是需要挑個最好的時機出手’的感覺,而蓊鬱翠便是無論什麼情況,爲了升遷就一定要奮鬥到底的精神。
現在,蓊鬱翠終於如願以償,要當上自己夢寐以求的妖將了,安靖又怎麼會阻止呢?
蓊鬱翠的未來,算是安排上了,而德王也沒問‘無垢木去哪兒了?朔月影的行蹤你們知不知道?’這種安靖知道正確答案,卻很難回答的問題,而是轉過頭,看向一旁明明一直都在,卻保持沉默的塵隱子。
如今,塵隱子遙遙站在天海一側,他不僅沒有因爲安靖的出現而靠近,反而離得很遠。
這不是說他不想親近安靖,而是一切事情都結束了,他作爲明鏡宗的顯聖,理論上來說,是不能留存在大辰國土境內的。
武脈是勢力鬥爭間常規能派出的最高戰力,神藏是地區鬥爭的最高戰力,顯聖就是大規模常規戰爭所能動用的最高戰力——再向上的純陽,那就不是任何常規鬥爭所能引動的了,祂們若是出手,最起碼也得是半個大洲級的動盪,任何勢力也受不了一位純陽發瘋,那必然是生靈塗炭,一片天地盡沒。
塵隱子沒有官方允許,踏入大辰就等於宣戰,更不用說前段時間,塵黎五宗才和大辰簽訂過協議,雙方都不能派遣武者進入對方領土,只能在鬥爭區有限地戰鬥。
顯聖真君,顯然不是‘有限戰鬥’的範疇內。
而德王之所以之前佯裝看不見,塵隱子也沉默不語,就是因爲他們正在等待安靖的一句話。
“塵隱子師祖是我請來對抗天魔的,他老人家實在是我們北玄祭洲對抗天魔的中流砥柱,若是沒有師祖,尊名大天魔苦寂肯定就解封了。”
安靖沒有一絲一毫地誇大,他就是實話實說:“依照真武盟約,各方在對抗天魔侵擾現世時,都應當放下一切矛盾,先以天魔爲主解決問題——我覺得塵隱子師祖的行爲是符合真武盟約的。”
聽到這裡,德王也向塵隱子拱手,笑道:“老前輩,辛苦了。”
有安靖這樣一位山主和他這樣一位鎮王認可,至少表面的程序上,塵隱子來到大辰這點就無可指摘。
這是明面上的招呼,德王私下的招呼就更加直接:“所以說老前輩現在就要帶安山主回去嗎?還是說再等一段時間?若是不嫌棄,也可來我王府喝喝茶。”
德王也是知道景王和明鏡宗的關係不清不楚的,他作爲景王的後繼者,自然也想要抓一點和塵黎五宗的關係和渠道——安靖雖然好,但也太年輕了,和塵隱子交好,對雙方都是好事呀。
“多謝德王殿下美意,不過就不了。”
塵隱子拱手,認真地迴應,他看向安靖,目光帶着欣慰,卻也嚴肅無比:“但是安靖……短時間內,我卻不能帶你回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