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尼門德轉移了目標,上前幾步盯着杜威問道:“你有這樣的觀點,證明你會思考,那請問你這種思考的意義又何在呢?一塊石頭不需要吃飯也不需要去掙錢,你與它的區別是什麼?你站在這裡聽着別人的談論,又爲何會成爲樂趣?”
阿蒙一見這個場面,趕緊上前拉住巴門尼德道:“原來我剛纔轉述的是蘇格拉底的問題,我聽說過這個名字。你又問我是否來自柏拉圖學院,我能否向你打聽來自柏拉圖學院中的另一位賢者,他的名字叫亞里士多德。”
巴尼門德答道:“哦,他呀,已經不在雅倫,據說到馬其頓王國當宮廷教師去了,離這裡遠得很。”說着話他仍想追着正準備離開的杜威發問,而阿蒙趁機消失在廣場上的人羣中。
……次日,伊索對阿蒙說:“我的神,雅倫人還喜歡看各種戲劇,由凡人們在舞臺上表演神靈的故事,這與天樞大陸其它國家的藝人雜耍是不一樣的。這樣的表演如果是在埃居或哈梯,可能會被視作褻瀆神靈,但雅倫人卻愛看這些。”
阿蒙很感興趣的問道:“哦?我昨天也聽說了這裡有專門的劇場,人們穿上戲服表演神靈與人間的故事,它最早是怎麼來的呢?”
伊索答道:“最早也是來源於神殿廣場上人們的討論,聰明的藝人將他們在神殿廣場上聽見的那些有關神靈的話題編成劇目,演給過路的人看,結果很受歡迎。後來就有賢者專門寫作劇目讓藝人們在劇場中演出,這是雅倫城中民衆最喜歡的娛樂之一。”
梅丹佐插話道:“我昨天出去轉一圈,聽說現在有三位劇作家的劇目最爲有名,他們寫的都是悲劇,賺足了男人的嘆息女人的眼淚,我也想去看看呢。”
阿蒙點頭道:“那好,我們一起去看戲!我還沒有見過這樣的演出,別的城邦中也未曾出現過這樣的劇場。”
伊索是“老爺”,坐着馬車,梅丹佐是“護衛”,騎着馬威風凜凜的跟隨在車旁,阿蒙仍是不起眼的車伕,駕着馬車來到了雅倫城中最熱鬧的一家劇場。伊索要了最好的座位,今天上映的劇目是《普羅米修斯》。
開場的時候,舞臺上的一羣藝人扮演的應該是神使,在唱着讚美神靈的詩篇,這與天樞大陸各國向神靈讚頌的場面沒什麼兩樣,只是由普通人在舞臺上取代了神使的身份。阿蒙只是笑眯眯的看着,過了一段時間漸漸看入神了,因爲“神靈”出場了。
這是一個有關奧林匹斯神系誕生之初的故事,根據阿蒙對奧林匹斯神系的瞭解,宙斯融合了原創世神的神國,從而開創瞭如今的奧林匹斯天國。這個過程也伴隨着一場衆神之戰,與阿努納啓衆神之戰有所區別的是,宙斯求證了比創世神更高的成就。
人間的傳說是用人們所能理解的方式表達,但在阿蒙看來,普羅米修斯應該是在衆神之戰中失敗的一方的神靈,也是宙斯的對抗者。在人間的神話傳說中,隱約暗示了他有着相當於創世神或更高的成就,這一點讓阿蒙感到很吃驚。
因爲在故事裡,普羅米修斯用河水糅合泥土,按照天神的形像捏成了人的樣子,智慧之神雅倫娜賦予了這些泥土的形體能夠思考的靈魂,於是便有了最初的人。這暗合了一種背景,那就是奧林匹斯神系最早的創世神並非宙斯,一般在各地的神話中,所謂造人者都是最初的創世神,普羅米修斯只是一個有代表性的名字。
舞臺上接下來的故事就是人間的演繹了,也更有趣。普羅米修斯身爲神靈卻偏向人類,不惜爲了人類欺騙神靈,從而觸怒了宙斯,宙斯決定不把火種交給世人。而普羅米修斯違反了衆神之主的決定,用一根茴香枝從天上盜來了火種,把它帶到了人間。
看到這裡,阿蒙不禁會心一笑,他想起了原先林克的穴居野人部落中,在一個大山洞裡點燃不熄的火堆,將之視作神靈崇拜,也想起了波茲帝國所供奉的光明聖火,這都和最原始的神活以及宗教起源有關。火象徵着光明、溫暖、守護以及希望,也是人們從矇昧中開啓靈智的發端。
在各地的神話傳說中,都是神靈創造了世人,並賜予了光明與溫暖,這裡的情況也不例外。但雅倫城中的劇作家卻改編了神話故事的結構,火種成了衆神分歧、人神衝突的導火索,在歌頌一種對神靈意志的反抗精神。
阿蒙在這個故事中又體會到另一層含義,那是劇場中其他觀衆所不瞭解的,就是埃居神話中所謂的“名字和真正的語言”。名字是指神靈的成就,真正的語言是指獲得這種成就的方法,對於凡人來說就是成爲神靈的秘密,阿蒙的親身經歷印證了這個過程。
如果把這齣戲中的“火種”替換成埃居神話中“名字和真正的語言”,那麼傳說就有了另一種影射。似乎是在暗示普羅米修斯想把成爲神靈的秘密告知世人,而宙斯卻不想將本源力量的指引公開。
是否真的曾發生過這麼一件事,阿蒙也不清楚,他對奧林匹斯神系內部的秘密所知不多,而舞臺上只是在演人間的戲劇而已。他忍不住問伊索道:“有人能夠寫出這樣的戲劇,說明有關的傳說已經流傳很久了,就你所瞭解的傳說中,普羅米修斯究竟是位什麼樣的神靈?”
伊索皺眉答道:“我小時候就聽過那久遠的傳說,普羅米修斯是衆神中的罪人,此人用陰謀詭計欺騙衆神,因此遭到了宙斯的懲罰,被鎖鏈永遠禁錮。……而我們看到的戲劇中顯然重新演繹了神話,賦予了這位神靈另一種形像,給了傳說另一種解釋。”
阿蒙微微動容道:“罪人?這齣戲的故事應有最早的源流,這樣的神靈應該屬於奧林匹斯神系古老的衆神之戰中戰敗一方。普羅米修斯所創造的“人類”,也是在暗示信奉戰敗一方神靈的信徒,就像我的祖先、都克鎮的族人。”
梅丹佐摸了摸鼻子道:“您這麼一說,還真的很像!假如不是奧林匹斯的神話,換成阿努納啓神系的傳說,我還真以爲是在暗示都克鎮的故事了。如果普羅米修斯不是戰敗一方的神,而就是那些罪民中的一個人,那幾乎就是在影射您的故事。”
阿蒙微微一笑道:“陽光下的世界,總有似曾相識的影子,這一齣戲令你想到了我,但說的也未必是我,只是一位賢者所編撰的故事。我只是很好奇,寫這齣劇的人爲何要融入大陸上新的傳說,改變了這個神話?”
阿蒙這是在提問,伊索答道:“神話雖然帶着神靈的影子,但人們只能以自己所理解的方式去流傳,流傳中加入自己的願望,我所說過的很多故事也一樣。寫這部戲的人也沒有見過宙斯,卻見過世上各種各樣的人。那些人們企圖反抗卻無法反抗的權威,便成了神話中的衆神之父,他們的願望便成了普羅米修斯的行爲。”
梅丹佐也答道:“人們心中有敬畏和渴望,這使他們去設想神靈,而對這個世界的憤怒與不滿,也使他們去質問神靈。人們渴望擁有與神靈一樣的力量與自由,有些時候,惹不起的鄰居也可能變成戲劇裡的宙斯。”
阿蒙未置可否,繼續看戲。接下來的表演使他不禁又想起都克鎮的族人,還有族人們所承受的千年苦難。
在舞臺上,“人類”受到了宙斯的懲罰。奧林匹斯衆神製造了一個嫵媚可愛的姑娘叫潘多拉,手捧一個魔盒來到人間誘惑普羅米修斯的弟弟厄庇墨透斯。受到誘惑的厄庇墨透斯將魔盒打開,盒中飛出了各種瘟疫與災難。在盒子的最底層是“希望”,然而潘多拉卻把它關上了,留在魔盒之中。
看到這裡阿蒙又問道:“這個盒子又是怎麼回事呢?”
那盒子不過是劇作家編出來的而已,但阿蒙這麼問顯然另有所指。梅丹佐答道:“人們敬畏神靈、懼怕未知,因此向心目中的神靈祈求希望。人們對處境不滿,因此憎恨帶來這一切的神靈。希望和災難都成了神靈的象徵,包含着祈求和畏懼。”
伊索答道:“這是人間隨處可見的抗訴,比如對暴君的痛恨,也包含了抗訴的最終目的,就留在那尚未打開的魔盒中。”
阿蒙又不說話了,接下來舞臺上受到懲罰的成了普羅米修斯本人。宙斯下命將普羅米修斯鎖在高加索山的懸崖絕壁之上,整整渡過世間十三代人的時間。他飢寒交迫,還有一隻鷹每天啄食他的內臟,創傷隨即又癒合,承受着無窮無盡的折磨。懸崖上有一棵果樹,鮮美的果實壓彎了樹枝就垂在普羅米修斯眼前,當他想張口去吃的時候,就會有一陣風把樹枝吹開。
這次阿蒙沒說話,伊索卻喃喃自語道:“希望就在眼前,可以看見,卻永遠也無法企及嗎?”
漸漸的,戲目已經接近尾聲,迎來了解放的時刻。有一位神靈之子、力大無窮的半人半神赫剌克勒斯路過高加索山脈。這位大力士同情普羅米修斯的苦難命運,一箭射落了啄食他的鷹,並打碎鎖鏈解救了普羅米修斯。
最後的結局,普羅米修斯與宙斯結束了對抗終於言和,但宙斯仍然要求普羅米修斯帶着一個鐵環,上面鎖着山崖上的一塊石頭,象徵着他仍然被鎖在那高加索山上。
看到這裡,梅丹佐自言自語道:“寫這齣戲的人並不清楚什麼是半神的存在,所以將半神理解爲神靈與人的後代。”
伊索則問道:“人間真有赫剌克勒斯那種大力士嗎?”
梅丹佐答道:“當然有了,我親眼見過,比如恩啓都。”
阿蒙卻沒再多說什麼,散場之後對伊索道:“嗯,確實很值得一看,明天再來!”
……第二天,阿蒙又來到劇場,他並沒有和伊索與梅丹佐一起坐在最好的座位上,就是以一名普通趕車人的身份,與一羣穿着粗麻布衣服的人混在最擁擠的觀衆席中看戲。昨天的劇目讓阿蒙很驚訝,而今天的劇目則讓這位神靈感到震撼,它的名字叫《俄狄浦斯王》,是一個跌宕起伏、驚心動魄的故事。
在昨天的舞臺上,衆神直接出場,而今天這齣戲中,神靈只是若隱若現的影子,只通過神諭顯示其存在,故事都在人間的國度中發生。
剛開場的時候,舞臺上也是天樞大陸上很多國家都曾發生過的熟悉場景。一個叫忒拜的城邦發生了瘟疫,國王俄狄浦斯命祭司到阿波羅神殿中禱告,祈求神靈的幫助與拯救、指引人們如何度過災難。
阿波羅是奧林匹斯神系中的光明與青春之神,也是這座城邦所信奉的守護神,在阿波羅神廟的牆壁上,銘刻着一句著名的話:“認識你自己。”
阿波羅向忒拜城邦降下了神諭:“查出藏在城中的罪人,懲罰殺害先王的兇手,瘟疫纔會消除。”
接着第二幕場景一轉,變成了王后對先王的回憶。俄狄浦斯並不是王后的第一任丈夫,該城邦的先王在外出時被強人所殺,而先王的兒子早在剛出生的三天時就被丟棄了,這個王國失去了繼承人。
先王爲何要丟棄自己的兒子?這也是因爲阿波羅曾降下神諭——預言這位先王將會被自己的兒子所殺。神靈爲何會降下這樣的神諭呢?場景再往前追溯,原來這位先王年輕時期曾經劫掠過另一位國王的兒子,因此受到了神靈的詛咒。
而現在的國王俄狄浦斯又來自何方?接着舞臺上又換了一幕場景,成了俄狄浦斯的回憶。
俄狄浦斯是另一座城邦中國王的兒子,有一天他在神殿中向着阿波羅禱告時,聆聽到神靈的聲音,說他將有殺父娶母的可怕命運。爲了對抗這個命運、不讓神諭應驗,俄狄浦斯離家出走發誓再也不回來。在路上他遭遇一夥人並起了意外衝突,拔劍殺了一個傲慢無禮的貴人,來到了忒拜城邦。
當時忒拜城邦正被巨大的災難籠罩,有一位獅身人面女妖守在必經之路,問過路人一個謎題,答不出來便會被吃掉。而城邦的國王不久前在外面被強人所殺,爲了挽救這個城邦,衆人決定——誰能夠解開謎題、使城邦脫離厄運,便可以娶先王的遺孀並繼承王位。
看到這裡,阿蒙已經猜出這位劇作家要寫什麼了——俄狄浦斯就是先王之子,他殺的那個人就是忒拜城邦原先的國王。神諭也許象徵着命運,而阿波羅神殿牆上所銘刻的那句話正是悲劇的根源。人們沒有像神靈那樣洞悉一切的眼睛,俄狄浦斯並不知道自己的來歷,但他一直沒有放棄與神諭所預示的命運的抗爭。
就在這時,阿蒙注意到前排觀衆中有一個人的腦袋比較顯眼,因爲那人留着光頭,這在雅倫城邦中是非常少見的,錚青的頭皮上還有着細密的頭髮茬,看上去又不是天生的禿子。阿蒙認出這個人了,就是曾在敘亞沙漠中與無量光走在一起的文森特卜,後來又在撒冷城中見過面,此人是受到另一種指引的超脫者。
突然在雅倫城中又見到這個人,而且就擠在伸手就能夠着的位置,阿蒙吃了一驚。文森特卜也有感應,雙肩一緊回過頭來認出了阿蒙,隨即點頭一笑,又轉過身去繼續看戲,卻在靈魂中傳來一個聲音:“阿蒙神,你怎麼進入了奧林匹斯的神域?看您的樣子應該未經神系的許可,這樣做可能會引起紛爭的。”
阿蒙在靈魂中反問道:“你不是也來了嗎?”
文森特卜答道:“我只是來看戲的,不會展示和動用任何你們所謂的神蹟手段。”
阿蒙:“我也只是來看戲的,並不會展現神蹟。”
文森特卜:“哦?那你剛纔看向我的目光,卻不屬於凡人,具有穿透六識的法力。假如我是奧林匹斯神系的神靈,可能會被你驚動或者激怒。”
阿蒙微笑道:“我知道你不是奧林匹斯神系的神靈,只是和我一樣混在人羣中看戲而已。我爲了確認你的身份,纔會有那樣的眼光。你能夠感受到我穿透靈魂的注視,這算不算一種神蹟呢?”
文森特卜答道:“我所接受的指引,與你熟悉的道路不同,我只是神通自足而已,與你們所謂的展現神蹟有所區別。”
他說話的同時印入了阿蒙靈魂中一段信息:這位修煉者將某種手段稱之爲“神通”,卻與各神系所謂的神蹟不同,它只是一種感知的延伸,當擁有與使用這種能力時,並不會對這個世界上有多餘的觸動。
文森特卜的解釋非常有意思,對阿蒙也有新的啓發——比如所謂的“眼通”,可以看到極遠的地方,甚至能夠看到過去未來的某些場景,這與修煉者的法力以及境界有關。在阿蒙所掌握的手段中,偵測神術或信息神術到了極高明的境界,同樣能做到這一點,但文森特卜卻解釋了手段的區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