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月有勞公子費心。”趙錦繡攏着衣袖,略略垂目,似笑非笑地瞧着面前的楚江南,一顆心卻因楚江南身份的呼之欲出而再度緊緊懸着。
目前的形勢比自己想象中更嚴峻,以前以爲只需要全力對付桑駿即可,如今看來楚江南也極有可能對江慕白落井下石。
況且,他能在蕭月國翻雲覆手,讓蕭元輝對他十分忌憚;且敢在令州與桑駿下那樣一局棋;如今,更是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重兵把守的蘭苑。
這些年來,趙錦繡身在鳳樓,雖然只是負責桑國這一線,極少去管別的事,但事實上,她自己也知道鳳樓對其他商賈的打壓和擴張,她也有幾次參與其中,全是楚江南的意思,殺伐決斷,狠戾非常。
“你是我鳳樓的人,護你的安全,自然是應該的。”楚江南臉色一如既往的清冷,連話語都波瀾不驚。
趙錦繡訕訕地笑,不知該說什麼,於是有些尷尬地挪了挪步,靠在書桌邊,瞧着楚江南,暗自猜測:他忽然來到這裡,到底要做什麼?
“如月,是在猜測我的來意嗎?”。楚江南忽然開口,瞞也不瞞,就這樣說出來。
趙錦繡尷尬一笑,倒是有些手足無措,神色不自地點點頭,說:“如月聽聞公子與競元帝決裂,到了南州,成爲江慕天的謀士。還一再地想,何日才能得見公子,卻不料公子這是來了,而今,九少與江慕天勢同敵對,你來,到底是不適合。”
楚江南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饒有興趣地瞧着趙錦繡,輕輕笑了一聲,緩緩地說:“如月,在鳳樓的幾個負責人中,你做事最大氣,最夠魄力;你向來對局勢看的清楚。我連蕭元輝與桑駿都不怕,難道你認爲,本公子還怕江慕天?他,想對付我,還不夠資格。”
趙錦繡聽得楚江南這樣說話,心裡到底有些不痛快,語氣倒是越發淡然:“我倒忘了,您是蕭月國的蘇相,謀略無雙。”
楚江南也不多話,只是瞧着趙錦繡,略嘆一口氣,道:“你總還是對我向你隱瞞身份有些怨氣的。”
“蘇相言重,您謀略無雙,自然一步步都要考慮到位。”趙錦繡話語有些小女兒家的諷刺。她這會兒倒是將先前的侷促都拋開,開始捋虎鬚,反正他認爲自己是林希,而且上一次在錦王府,看他說的那些話,倒是對林希情深,且充滿愧疚。
方纔侷促不知該如何說話,後來一想:不說話不是個事啊,只有說得多,才能獲得更多的信息,才能對楚江南到來的意圖更瞭解,才能給江慕白更有用的信息。所以,趙錦繡一瞬間冷靜下來,想明白了,與他對話,得是林希的身份。
果然,楚江南因趙錦繡這句帶着撒嬌意味的諷刺話語而面色一凝,繼而又略略露出笑意,道:“如月,說到底,你還是在怪我隱瞞身份。”
“我沒有。”趙錦繡立馬爭辯,搖着嘴脣,那語氣與神態簡直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的典範。楚江南見狀笑得甚爲開心,他的容顏本來極美,平時清冷慣了,不覺得多美驚豔,這會兒一笑,倒讓趙錦繡心裡一頓。這男人果然不愧爲蕭月國第一公子。
他忽然站起身,走過來,站在趙錦繡面前,低聲說:“如月,我也曾經有很多次,想對你說一切。可是,我不想你再做林希,不想你與我隔着那層不可能的身份。”
楚江南站在趙錦繡面前低語,聲音低沉清雅,柔柔的,夏日的風從半掩的窗戶盤旋進來,吹得人衣衫獵獵作響,槐花的幽香似有若無,掩飾不住他身上特有的薰衣香。
屋外的蟬不遺餘力地叫着,周遭那樣安靜。楚江南從來沒有離趙錦繡這樣近過,記憶裡,只有一次,就是自己被打落山崖第一次醒來,他坐在牀邊,那表情如釋重負。
趙錦繡忽然有些慌,只得伸手拈起一塊墨,下意識地在墨盤裡磨着,一邊磨墨,一邊竭力調整自己。
楚江南卻是自語般敘述:“那一次,我先從河陵回來,因津城那邊有災民暴*,接到消息說有人要暗殺你,我x夜兼程趕回來,卻還是遲了一步。那一晚,月華如霜,美得不像人間,你帶的親信悉數被殺,整個落鳳坡全是血的氣息。我到處找你,最後在山下的一棵樹上找到你。我從來沒有那麼害怕過。將你抱在懷裡,你只有一絲幽幽的氣,身體中了好幾刀,刀刀致命。那一刻,我就對自己說,從此再沒有林希。我要你,不再過以前的日子。所以,我命人弄了一具面目全非的屍體。後來,你昏迷將近半個月,終於醒了,我更高興的是:你完全記不得從前,雖然你也將我一併忘記。如月,你不知,有很多次,我處理完事情,就來鳳樓,隱沒在竹林看着你練劍,看着你和綠玉在園子裡笑,看着你着一襲白衣,拿着摺扇,清雅地坐在亭子裡看書。總會覺得很開心。”
趙錦繡磨墨的速度明顯慢了,仿若是回到那半年在鳳樓後院的快樂時光,雖然身子弱,但到底不用面對是是非非,恩恩怨怨。與綠玉兩人住在後院一個獨立的小園裡,平素裡除了調息,就是看看書,寫寫字,有時也做刺繡,或者親自下廚,日子愜意。那小園與楚江南的小樓倒是隔得近,可以說站在楚江南的小樓上,是可以看到趙錦繡園內的活動的。
趙錦繡那時也曾胡亂地幻想過,如果能與楚江南這樣的人一起過這一生,也是好的。但是,清冷自持的趙錦繡心中住着許華晨,更因爲深知自己頂着林希的身份,或許將來會有大禍,絕對不能連累楚江南,對他便是越發的客氣,而楚江南也始終淡漠如水,除了醒來初見他那一眼,以及每年尾牙宴時,淡淡的笑,幾乎都談公事,不多的話語,冷冷的語氣。
所以,趙錦繡與楚江南終究不能。她後來辭行,他留下她,也不過是淡淡的客套:“鳳樓只留有用之人。”
她留下,也不過是有自己的事業,爲自己置辦着離開的安身立命之所,積累着在這個時空好好生活的本錢。
鳳樓之於自己,那些年,鳳樓之於自己,只是歇腳之所,像是前世裡,所呆過的幾家公司,雖都做到極致,但卻也是過一陣子就離開,船過水無痕的,走馬燈一樣。
“如月,我對你的,難道你是一點都不知麼?”楚江南突然說這麼一句很表白的話。
趙錦繡心裡一陣煩躁,側身對着他,低聲嘆息:“公子還是說重點吧。”
楚江南無可奈何一笑,拈着一支毛筆,略帶自嘲地說:“有時候,我又寧願你沒有失憶,你就可以記得我們冬天一起去加洛山打獵,夏天一起去海城訓練水師,還有春日裡一起在荊城的後山看桃花,你會記得一切…….不過,又總想着你失憶最好,不然依照你的脾氣,你會守着林家的破規矩,承擔着那些本不該一個女子承擔的家族命運,去守護蕭元輝那個混蛋。我有時候想:真是命運弄人,你爲什麼是林浩然的女兒,你爲什麼是林家的人。”
楚江南的話語說到後來已很是激動,趙錦繡聽得心裡一陣的酸,國家利益裡,個人的情感總是微不足道的。
她將手中的墨塊緩緩放下,轉過身看着他,輕輕地說:“昨日之日不可留,公子,還是忘了吧。如月早就放下了。”
楚江南卻是比剛纔更激動,一下子過來抓着她的胳膊,說:“不許你放下,現在你就跟我走,我帶你回去,你再也不要去管這世上的紛紛擾擾,從今以後,我會好好守護你。”
趙錦繡不是不感動,但這感動就像是看一場感人的電影而已。她不忍心看楚江南的神色,卻又不想放過探楚江南底的機會,於是也不掙扎,反而是擡眉淡笑着看楚江南,輕聲地問:“公子,是要帶我回哪裡?鳳樓?南州?還是別的什麼地方?”
楚江南臉色一凝,有些不自在,眼神也閃閃爍爍,最後終於也是下定決心一般,輕聲說:“帶你回車容國,我是車容六皇子慕容澈。”
趙錦繡親耳聽着楚江南說出這一句話,心裡有什麼東西倏然消失不見,一切都將逝去。將來,或許必然會對決。
她還是淡笑着,瞧着楚江南,道:“公子真是大意,竟將這些秘密都告知如月,倒不怕壞了大事。”
楚江南一笑,道:“你以爲我不知,你先前早就看出來,我是北地的人。”
趙錦繡不語,只是笑,慢騰騰地掙開楚江南的手,走到窗邊,從窗口看外面,園內格外安靜,一個人的影子都沒有,也不知那些人,可曾對付得了梅莊。不過,既然太后的人都有意向自己提起梅莊,自己也不必太操心。在宮廷裡能做皇后的人,除了母儀天下的德行之外,沒有點強硬的手段與別的實力怎麼可能。
不過,紫蘭去了很久,趙錦繡還是隱隱擔心,擔心他們控制不住梅莊,讓她跑掉,寧園的一切會有變,之前的一切部署都將化爲泡影。
趙錦繡的心隱隱不安,楚江南卻爲被晾在一旁不高興,有些不悅地提醒:“如月,難道我說的不對?”
趙錦繡這纔將目光收回來,淡淡地掃他一眼,說:“只是從令州那羣人的習慣、裝束,以及雲鶴的裝束、語調,略微猜測你是北地車容或者車姜的,誰能知道你是車容六皇子慕容澈。我要能知道你的準確身份,這天下,楚公子就得多防我一個了。”
楚江南咳嗽一聲,更是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瞟了趙錦繡一眼,也不再理會趙錦繡,便是兀自地敘述:“我思前想後,總是想着不再瞞你了,因爲我若再瞞着你,終是怕有一天你會恨我,永不原諒。”
這話讓趙錦繡的心絃嘭的一聲響,甚是驚心。楚江南如何從車容的六皇子慕容澈成爲蘇澈,如今尚不可知,但可以肯定的是作爲間者,他在蕭月國必然要對付蕭元輝左膀右臂的林家,而林希便是他要對決的人。這男人怕是在鳳樓的四年,也是一直防着她,但如今卻是說出這番話來,情之所至,終究他也是做到這般。
趙錦繡慢慢低下頭,道:“公子過去的事,無論最開始將如月放在鳳樓,是出於關心也好,或者只是爲了手中有最後一張牌對付蕭元輝也罷,再或者是前日裡在令州,公子將我身份泄露出去,想利用我一舉滅掉蕭元輝。這些,如月都不會有一絲的責怪。但是將來的事,便是不可知了。”
楚江南怔在原地,好一會兒,才很是不悅地問:“這些到底是誰告知如月的?是江慕白?”
趙錦繡擡眸瞧了瞧楚江南,搖着頭,緩緩地敘述:“九少只會用盡各種方式守護我,不會說論別人的是非。楚公子是我的救命恩人,九少自然也是感激。再說了,九少自有風骨,不是論人長短的人。”
楚江南的眉頭蹙着,一張絕色的臉,已然冷到極致,連同他的眼神以及言語都驟然冰冷,他頗爲指責:“你一口一個九少,你——”
楚江南忽然說不下去,只是冷冷地瞧着趙錦繡。
趙錦繡倒是率先垂了目,嘆息道:“公子心意,如月心領。就算我不是林希,我也決計不會跟你回車容。車容這幾年與蕭月國以加洛山爲界,車容軍隊在蕭月國邊界時常挑釁——”
“藉口。”楚江南不耐煩地打斷趙錦繡的話,毫不留情地指出:“大夏江家常年與蕭月國隔着錦河對峙,林浩然將軍駐防荊城一代,與大夏水師時常動作,就是今日,林景鬆與張彥也是在這一代駐防,難道大夏就不是蕭月國的敵國?可是,你現在卻是在大夏,江家老九的家裡,還一口一個九少,言辭讚美。”
楚江南說到後來,語氣已經咄咄逼人。趙錦繡瞧着他,這男人從來沒有這般失了冷靜。她轉念一想,自己方纔的說法確實很藉口,她不由得輕嘆一聲,靠在窗邊,瞧着院中的葡萄架,幽幽地說:“我遇見的這麼多人,只有九少不曾當我是林希,不曾想着去利用我一分一毫。”
楚江南沒有回答,趙錦繡轉過去看他。他在磨墨,慢慢地磨着,也不擡頭,只是淡淡地敘述起他的身世。
原來,楚江南的母妃是北地傖都才女,當年曾蒙董春燕賜婚於他的父皇慕容靜。當時,慕容靜手握北方兵權,駐防充州與傖都,鎮守着蕭月國的北方門戶。
後來,天下大亂,慕容靜便將他勢力範圍內的北地九州歸爲所有。因慕容家先祖乃車姜內遷,祖上爲車姜皇族,部落爲容,所以,叫車容國。
但是楚江南的娘由於只是小家碧玉,並不因此成爲皇后。在權力的角逐中,慕容靜另娶傖都望族之女。而楚江南的母妃在宮斗的鬥爭中,全爲劣勢,楚江南前兩個哥哥皆在出生後不久就夭折。所以,他的母妃懷上他,便自動請求去佛堂唸佛,直到楚江南一出生,就命人將他帶到帝都,交給她的手帕交,當時已經貴爲大學士之妻的蘇夫人。
楚江南緩緩地說,很冷靜,像是在說他人的事,只是說到蘇家,便是不免露出略略的快樂笑意:“蘇家一向和善,爹孃都對我極好,我小時候很調皮,不肯認真寫字,從書房很高的窗戶爬出去,冰天雪地的時候,去後院堆雪人,結果被爹逮住了,以爲要受罰,爹卻只是說‘汝好自爲之’,然後看我一眼,嘆息一聲。那時,就覺得對不起他了。娘也極其和善,我的衣衫都是孃親自做的,她做的菜很好吃,她總是笑着,教我很多道理。還有小姑姑,比我大兩歲,一出去玩,巷子裡有別家孩子欺負我,她總是跟他們打。還有奶奶,總是叫她的丫頭看着我,生怕我就掉在水裡去了。那些日子很美很暖和,就像是異常美麗的夢,至今,我還懷疑是否真實。”
趙錦繡聽得不是滋味,這些時光怕是楚江南生命中,爲數不多的溫暖,怕是這些年,他都在時不時的複習。如果他只是普通的孩子,或許會是一個翩翩佳公子,衣衫環佩,對月當歌,會有一個如玉般溫潤的好妻子,與他舉案齊眉。錯卻錯在權貴之家。
楚江南說到此也是停頓,後來才冷笑一聲,繼續說:“通敵叛國,這罪名可真是來得冤啊。就是全天下通敵叛國了,蘇家的人也不會。我大姑姑蘇貴妃,身懷有孕,即將臨盆,被賜死。不過是宮廷權力鬥爭的事,始作俑者一箭雙鵰,幹得非常漂亮。”
一箭雙鵰?趙錦繡想到蘇澈與蕭元輝的過節,心裡一驚,又怕自己是猜測錯誤,便不由得低聲問:“蘇貴妃不是以死證明清白,自縊的嗎?”
楚江南冷哼一聲,面上滿是陰冷,他冷冷地說:“自縊?那荒唐的皇帝聽信胡鈴兒的讒言,將我大姑姑賜死,毒酒灌了,然後三尺白綾橫呈,何等歹毒,一屍兩命。”
趙錦繡聽聞,雖不是之前猜測的跟蕭元輝的老孃有關,但皇帝對待自己的女人和孩子如此狠戾這件事,還是讓趙錦繡渾身一顫。宮廷鬥爭的黑暗,早在各大電視劇小說裡見過,許華晨在研究古代宮廷時,也講論過。但是從楚江南口中說出來,卻又更讓趙錦繡覺得驚心。
楚江南手上一用力,那墨塊竟是斷作兩半,他袖口上沾了墨汁,也沒有去處理。
趙錦繡不知怎麼去安慰他,只得說:“不久,胡鈴兒也是被誅殺,蘇家也是平反,相信他們在天之靈,也會得到安慰了。”
楚江南悲涼一笑,瞧着趙錦繡,像是在看最可笑的笑話,他說:“如月,若說謀算,蕭月國林家纔是真正的高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