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下
趙錦繡這一覺睡得很沉。一直睡到山裡的日光完全鋪開,才施施然醒來。
盛大的日光從半開着的窗口撲進來,落一地明媚。趙錦繡穿戴完畢,伸手推窗,不由得嚇了一跳,這窗外竟是萬丈斷崖,現在日光明媚,卻還只能隱隱約約看到斷崖底的水流,迷霧似的,只能從聲音判斷出真是湍急。
想必這就是方陵澗,這邊與河對岸的山相隔約莫七八十米,卻因這絕壁斷崖的深淵,相隔成天險。
那麼對面的青山就該是漢州的地界。早年也聽人說過,桑國河陵與蕭月國漢州有一個地方只隔七八十米,卻是天險之地。昔年,桑國未曾進犯時,這河陵地區與漢州的通行就是靠這座天橋。後來,漢州守將爲阻止桑國軍隊進犯漢州,斬斷了這座天橋,據說後來,即使是兩國簽訂停戰協議。這橋也一直沒修好,而兩國軍隊邊哨本營就在這橋的兩邊。
趙錦繡想到此,面上露出一抹冷然,心裡暗道:桑木森作爲將軍,在簽訂停戰協議後,早就班師回朝,並沒有駐守河陵,而今卻是要大費周章帶自己來這方陵渡,可真是司馬昭之心了。
桑木森從頭到尾都沒有相信過自己是真的失憶。他一直在試探,從船上開始,到方陵渡的點點滴滴。一方面想要林希忘記過去,另一方面,又竭力想找出林希記得的蛛絲馬跡,還時不時來深情擾亂人心。
趙錦繡不由得嘆息一聲,想起昨晚自己因那句話的迷失,心裡微微煩躁,不由得眯起眼,看着絕壁斷崖。暗自想:看來,要儘快對他的身份作出判斷。
趙錦繡想到此,將窗戶一拉,啪地關上,剛拉開門,便看到一個紅衣女子在門口站着,細的腰肢看起來很柔軟,那白皙的脖頸很長,水紅色的紗衣在廊檐裡的過門風中飄悠悠的,烏髮雲鬢。看到趙錦繡醒來,手中絲巾一揚,掩面吃吃笑道:“三嫂醒了。”
趙錦繡一怔,狐疑地問:“你是?”
那女子還是笑着,眉如彎月,說:“我叫阮香綾,是這方陵渡的打理者,當然,方陵渡是三哥的。”
趙錦繡略略欠身,微微一笑,道:“久聞阮姑娘大名,今日總算得見。”
阮香綾掩面,笑得花枝亂顫,上下打量趙錦繡一番,嘖嘖地說:“怪不得一向冷漠的三哥會變得讓我大吃一驚,三嫂真是清雅俊秀,舉手投足猶如空谷幽蘭,卻又有股子男子雅緻,又有着女子的潔淨,我倒是說不好了。”
趙錦繡聽得這番讚美,掩面垂眸。細聲細氣地說:“阮姑娘太擡舉如月了,只是不知將軍在何處?”
阮香綾“咦”了一聲,很狐疑地問:“三嫂怎麼還叫三哥將軍呢?你難道不知三哥他是——”
趙錦繡正豎着耳朵聽阮香綾說桑木森,卻不料還沒聽出個端倪,就聽得樓下響起威嚴的喊聲:“香綾,三哥吩咐你的事都做了?”
趙錦繡循聲望去,只見落飛快步上樓來,掃了阮香綾一眼,神色頗爲不悅。
阮香綾沒事人一樣,甜甜的叫了聲“阿飛哥哥”,爾後才甩着衣袖,道:“三哥交代我守着三嫂,三嫂一醒,就帶她去見三哥。”
落飛沒有理會阮香綾,而是走上前,對着趙錦繡一拜,道:“三嫂,希望以後,你會對三哥好。”
趙錦繡完全摸不清這是什麼狀況,面上波瀾不驚,淡淡地說:“我對我不熟悉事,不會輕易承諾。對不起。”
落飛碰壁,有些尷尬。阮香綾卻是個機靈人,連忙見縫插針,跑過來拉着趙錦繡,笑道:“三嫂不用理阿飛哥哥,他這人就是老古板。”
趙錦繡訕訕地笑,看那落飛一臉不悅,阮香綾卻是拉着趙錦繡的胳膊。轉頭對落飛說:“你啊,就是大老粗,這三嫂對不對三哥好,是人家兩個人的事,要你來說?”
落飛狠瞪她一眼,道:“你碎嘴得很,也須知分寸,須知軍令如山。”
“要你管?我在軍營的時間,比你長多了。”阮香綾撇撇嘴,拉着趙錦繡往樓下走,一邊走一邊嘻嘻笑,說:“其實,我是三哥的貼身婢女,從小就跟着三哥長大,三哥待我如同妹子,這方陵澗便交給我了。”
趙錦繡“哦”了幾聲,以示迴應,眼睛卻是注意着周遭。
早上約莫十點過,大堂裡的客人稀稀拉拉,昨晚的熱鬧一去不復返。
所以,趙錦繡一眼就瞥見昨晚救自己的青衣人,他正坐在臨窗的地方,端着酒杯悠閒地靠着窗戶。看窗外兩個小孩在一叢芭蕉樹下嬉戲,絡腮鬍子掩映下來的臉側着,卻也看得出露出會心的微笑。
趙錦繡腳步一頓,不由得想起昨夜,他抱着自己要跳窗而出,那窗外是斷崖峭壁,萬丈深淵,跳下去,定然是骨頭渣都不剩。
可他卻鎮定自若,沒有一絲慌亂,還問自己信不信他。而且。落飛昨晚也說過“能一招挑落齊眉的劍,普天之下也沒有幾個”。
如果是如此的高人,難道真是如他說的那般是巧合,是無意中撞見齊眉的事?
趙錦繡總覺得此人的出現不是偶然,像是帶着什麼目的而來。而今,危機四伏,每個出現的人,自己都必得提放。
趙錦繡眉頭一蹙,認爲應該會會他,所以提着裙子要往那邊走,阮香綾將趙錦繡一拉,低聲道:“三嫂,三哥吩咐你一醒了,就去他身邊。”
“無妨,那人昨晚救我,我一個謝字都沒說,如今去打個招呼。”趙錦繡拍拍阮香綾的手,爾後提着裙子走到青衣人的桌前。
“多謝恩公救命之恩。”趙錦繡提着裙子盈盈一拜。
青衣人這才慢騰騰轉過來,將杯中酒一喝,一臉笑意,彎彎的眼睛因這笑眯成弧形的縫隙,很像是招財的面相。
“將軍夫人";不必多禮,將軍已經送了落月劍給我,你就不欠我什麼。”他淡然地說,爾後又爲自己倒了一杯酒。
趙錦繡站在桌前,低眉垂首,道:“丈夫此等風範,如月佩服,只是這恩情不是任何價格可以比,作爲如月,定然也是要當面道謝。”
那人這下轉過頭來,微笑着看了趙錦繡一眼,淡淡地說:“夫人";還是多注意身子,對前途倒不必太過憂慮。”
趙錦繡一怔,面上一笑,道:“多謝丈夫提點,如月定當銘記。”
男人又深深看趙錦繡一眼。爾後又別過臉去,看窗外兩個黃髮垂髫的孩童在芭蕉樹下嬉戲。
趙錦繡覺得這一眼意味深長,眼神裡仿若有失望,有讚賞,還有些許探究。並且這話也像在暗示自己安心一般。
正待要進一步查探,卻又覺得不妥當。如果自己都懷疑此人,那桑木森肯定也會懷疑,怕早就派人盯着他了,這番在這裡多做試探,倒是不利於自己探尋桑木森的身份。
所以趙錦繡對着那人行了福身禮,輕輕說了聲:“告辭。”
阮香綾將趙錦繡一拉,悄聲道:“三嫂,這方陵渡最近魚龍混雜,怕有別國奸細在此,如今你身份不一般,所以要多多注意了。”
趙錦繡點點頭,跟着阮香綾往大堂後走,穿過一道門,是一個迴廊,迴廊兩旁有整齊的房間,遠遠地就聞見食物香。
“咦?廚房?”趙錦繡疑惑地問。
阮香綾轉過身來,一臉壞笑,道:“我可是想不到三哥會來廚房,今日一大早就讓人叫我上樓,說要爲你親自燉魚。”
趙錦繡不由得在原地怔住,心裡略略焦灼,這桑木森這舉動真是讓人不爽。
阮香綾只道着想是被感動,連忙挽住她的胳膊,不由分說,就往回廊盡頭的一間屋走去。
在門口站定,趙錦繡從虛掩着的門裡,看到桑木森在竈裡添了柴薪,又站在鍋邊密切注視着鍋裡的翻滾。
阮香綾拽拽趙錦繡的胳膊,對着趙錦繡擠眉弄眼,示意她進去。趙錦繡還沒想好,到底如何去面對一個古代男人的廚房秀。
畢竟,這個時空裡,男女極度不平等,男人下廚無異於是一種恥辱,更何況是權貴者的桑木森?
難不成真的是他?不然土生土長的本土男如何會放得禮教世俗與身段,不顧世人眼光,去下廚?
趙錦繡這下又有些心潮涌動,站在原地,渾身僵直。
香綾卻是惦着腳尖,伏在趙錦繡的耳邊輕聲說:“你先呆在三哥身邊,我去給你打梳洗的水來。”
說着,阮香綾很識趣地一溜煙跑了。她是桑國女子,身上自然有小鈴鐺,跑起來,叮鈴鈴脆響。趙錦繡這下想不被桑木森發現都難。
果然,桑木森聽得門外動靜,轉過臉來,二人就隔着門縫對視着,桑木森臉上綻放出明媚的笑,一下子走過來,將門大大地拉開,伸手將趙錦繡牽進去,低聲問:“可睡得好?”
趙錦繡看着他的眉目,略略點頭,面上是笑意,片刻後,臉色卻是不好看,長長嘆息一聲。
“怎了?”桑木森那了鍋鏟將那鍋裡的魚湯浮沫子抹掉,回頭來看趙錦繡,臉上全是擔憂的神情。
趙錦繡眉頭一蹙,嘆息道:“好男兒志在四方,君子應當遠庖廚,將軍非池中物,豈能在這裡?”
桑木森哈哈一笑,道:“月華這下就在護着我了,我倒甚是高興。不過,月華不必擔心。你不知,我少年時便落魄在外,自己小時候嘴吃得刁了。到外面,吃不慣口味。逼來逼去,也只得自己研究一番,我倒並不覺得呆在廚房裡做做菜,會消磨鬥志,降了品格。後來行軍打仗,風餐露宿,打個山雞,揪一把野菜,我也喜歡弄出味來。”
趙錦繡訕訕一笑,輕聲說:“是如月世俗了,自愧不如將軍。”
桑木森卻是臉一沉,不悅地說:“你要跟我說得這樣生份兒麼?一口一個將軍,不可叫木森麼?”
“我只是還不習慣。”趙錦繡低着頭,不敢看桑木森,只是看到他紫色的袍子在風中偏飛,鍋裡魚湯的白氣撲騰騰過來,帶着誘人的香味。
“那像以前一樣,叫玄素。”桑木森低聲說。
趙錦繡頓覺則是瞭解真相的好時機,於是立馬脫口而出:“可我並不知以前。”
桑木森一時沒有說話,好一會兒,才說:“你認爲我們兩個對戰,真的需要四年時間嗎?”。
趙錦繡擡眸看桑木森,頗爲疑惑。
桑木森卻是伸手將趙錦繡一束凌亂的髮束到她的耳後,緩緩地說:“你跟我一樣,只要找到一個契機,就會將對方滅掉,不留後患。你覺得四年的時間,你跟我,難道沒有找到過滅掉對方的契機麼?”
趙錦繡的心一咯噔,心裡頓時明白:林希和桑木森根本就無意滅掉對方,所謂的勢均力敵都是不願意下狠手的結果。所以,這兩人都執迷着,以敵人的姿勢對戰着,也對望着,以這種模式相處着。
這人世間,無論是誰,一旦遇見了,怕都是看不透,逃不開,成爲執迷的信徒。
可是對峙四年後,林希到底是對桑木森下了狠手。根據後來,趙錦繡蒐集的資料。那一仗,桑木森敗得很慘,幾乎是殆盡了桑國東線的精銳,自己也受了重傷,害得桑國軍事大震盪,桑駿不得不同意簽署停戰協議。爾後,纔會有林希班師回朝,在落鳳坡被怒火中燒的齊眉劫殺。
那一刻,林希到底是怎麼想的,如今趙錦繡倒是不明白了。不過,此刻須得要做戲,趙錦繡便慢騰騰地問:“那一仗,你不恨我麼?”
桑木森突然伸出手,撫着趙錦繡的臉,無限愛憐地說:“當時恨過,後來不恨了。”
趙錦繡疑惑地看着他,桑木森眼裡全是柔波,緩緩地說:“因爲是你救了我。否則,那一仗,我定然沒命。”
趙錦繡更加疑惑,這又是殺,又是救的。
桑木森看着趙錦繡的模樣,卻是一笑,道:“你這模樣,倒真是與以前不一樣。你這般神態,我以前做夢也不曾想到會有。”
趙錦繡見他如此吊胃口,撇着嘴,一臉不悅地瞧着他。
桑木森卻是一笑,爾後緩緩地說:“那一仗的直接指揮者並不是你,那個男人的手段太過狠戾。若不是你,我便是葬身在這方陵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