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中,一羣人影聚在湖邊歇息。
自從踏入千荒澤,不是遭遇毒瘴禁制,便是毒蟲猛獸,一路之上兇險連連。如今突然來到這麼一個星光璀璨的山谷,不免使人放鬆心神而盡情享受着難得的悠閒。
而吳管事依然沉默寡言,他獨自躲在十餘丈外,一個人面對湖水坐着,似乎心事重重的模樣。
也不怪他有心事,因爲某位先生,與他算了筆賬。然後他便鬱悶了,且一時難以痊癒。
又是怎樣的一筆賬?
先說罪行。
從萬聖島,至盧洲本土,從地盧海,至盧洲原界,一一指出妖族的罪惡行徑,也正是因爲妖族的追殺迫害,致使他無先生四處逃亡而九死一生。
對此,他老萬沒有辯駁,也不屑於否認。
再說大勢。
有云:不謀全局者,不足以謀一域;不謀萬世者,不足以某一時。玉神殿獨霸天下已久,卻不造恩德、不修仁義,只知一味攫取、豪奪。倘若任其獨享天運,而肆意荼毒四方,一旦傳說中的浩劫降臨,兆億生靈又該如何逃脫?難不成天地就此消亡,唯獨它玉神殿得以僥倖?沒這個道理啊,身爲修道之士,遑論人、鬼、妖,豈敢坐視不理,豈能不奮起抗爭?
又說恩怨得失。
無先生孤身一人,四處漂泊,只想對付強大的玉神殿,還神洲故土一方安寧。如此這般,是招你妖族了,還是惹你鬼族了?卻遭到不斷的追殺,與陰謀算計。爲了活下去,唯有針鋒相對。至於勝負輸贏,只能聽天由命。
最終又如何?無先生活捉了鬼赤,以禮相待。生擒了三十六妖人,盡數放了。如此以德報怨,換來的是什麼?五色石?狗屁!人命值幾錢?他無先生只想讓鬼妖二族遠離玉神殿,莫要爲人鷹犬。而一番苦心,換來的只有背叛與猜疑啊!
什麼,篡奪鬼族的巫老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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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笑!
鬼赤拯救不了鬼族,求他無先生幫忙,爲了便於行事,將他的玄鬼令拱手相送。至於巫老的頭銜,誰稀罕啊!
而更爲可笑的,莫過於篡奪妖族的祖師之位。若非他無先生的竭力挽救,妖族早已滅亡。如今只剩下一個老不死的妖物,與二十四位弟子,已然是朝不保夕,猶自不忘虛名。卻忘了殘酷的現狀,他老萬已成了吳管事。
而認識了罪過所在,明白了大勢所趨,看淡了恩怨得失,這筆賬是否清楚了?那就是攜手對付玉神殿,於末日降臨之時,殺出一條生路,開創一片美麗的天地……
萬聖子想到此處,嘆息一聲。那星光閃爍的湖面,便如他的心緒,或也迷離耀眼,卻也更爲的紛亂莫測。
他自詡修爲高強,智謀過人,於是帶着妖族走出萬聖島,亦曾指望着開創一片美麗的天地。而事到如今,竟然陷入絕境。反而他瞧不起的小子,便是那個無咎,從神洲、賀洲、部洲、盧洲一路走來,漸漸的由弱至強而愈發的勢不可擋。是那小子的修爲更強,或更爲的狡詐?
不,或許眼界的高低,決定境界的迥異。
他萬聖子只顧琢磨人性的弊端,不斷的加以唾棄,不斷的戰而勝之,並由此尋獲存在。而那位無先生所關注的卻是天運劫數,以及萬物萬靈的生死存亡。
萬聖子禁不住伸手撫須,回頭一瞥。
他忽然發覺,他所熟知的人性,竟然陌生起來,便如那個小子……
無咎與兄弟們坐在一起,敘談片刻,又交代幾句,然後扔出去十餘個酒罈子。衆兄弟頓時哈哈直樂,各自抱着酒罈子放懷暢飲。奔波殺戮所帶來的疲倦,爲此一掃而空。而他本人則是舉着白玉酒壺,一邊飲着酒,一邊看着詭異的星空,同樣是有些心煩意亂。
依着他的性子,無論是鬼族、或妖族,有多遠滾多遠,哪怕是就此滅絕,他也喜聞樂見。不過,想要對付玉神殿,便不能單打獨鬥。而帶着一幫兄弟,已屬不易。如今救了妖族之後,再要嘗試解救鬼族。他突然有些心力交瘁,只覺得眼前一片茫然。
只可惜靈兒不在此處,否則亦能分擔一二。
而那個丫頭,是否來到原界,又該如何找尋,還有月仙子、玉真人,是否已獲悉了本先生的動向……
便於此時,話語聲響起——
“公孫老弟,我古衛家的煉丹之法,頗爲不俗,願否交換一二?”
衛令的手中,多了一枚玉簡。
這位家族的高人,不喜恩怨紛爭,卻頗爲在意家族的傳承延續。所謂的傳承又是什麼?不外乎功法與法寶。而與其來說,公孫老弟的寶物,極爲罕見,若能互換有無,也算是爲了家族的傳承而添磚加瓦。
“本人不懂煉丹啊!”
無咎收起思緒,回過頭來,卻還是伸手接過玉簡,趁機詢問道:“衛兄,你家有無鑄劍之術?”
衛令期待道:“尋常的煉器之術,倒也不缺……”
“煉製本命法寶呢?”
“這個……並無專門的鑄劍之法!”
“嗯,這個送與衛兄!”
無咎拿出三枚玉簡遞了過去。
衛令的兩眼一亮,急忙接過玉簡,謙讓道:“呵呵,以一換三,如何使得……”
無咎報以微笑。
他佔了衛家的不少便宜,亦當彌補一二。
而衛令看着玉簡,微微一怔。
“衛兄,有何不妥?”
“哦,無妨……”
無咎見衛令的神態有異,正要繼續詢問,忽又神色一動,意外道:“有人來了……”
只見百餘丈外的山崗上,冒出一羣人影,竟是齊桓、羌夷等各家弟子,皆氣喘吁吁,很是狼狽不堪。可見此前的拼殺慘烈,如今一行終於擺脫了獸羣而趕到此地。
“諸位道友!”
衛令收起玉簡,便要起身相迎。
而與之同時,山谷的遠處,再次冒出成羣的人影,並愈來愈多……
“咦,都來了!”
無咎有些意外,兄弟們也紛紛起身觀望。
不消片刻,靜寂的山谷之中,已擠滿了原界的修士,足有四、五百之多。想必是此前的明涯谷之行,耽擱了時辰。如今各家弟子,已盡數現身。
齊桓越過山崗之後,根本沒有理會衛令,徑自帶着族中弟子奔向遠處。倒是羌夷、阜全、魯仲尼與毋良子,衝着這邊走了過來。而尚未走到近前,羌夷便直呼某人——
“公孫先生!”
無咎尚自關注着齊桓的去向,以及遠近的動靜,旋即點了點頭,道:“羌兄,有何見教?”
羌夷的衣衫破碎,髮髻不整。而他滿臉的疲憊,依然掩飾不住眼光中的怒意。他於三丈之外停下腳步,出聲叱道:“我且問你,緣何殺了虞山與淼兒?”
“這話問的!”
無咎聳聳肩頭,似乎不屑應答。
而羌夷卻不依不饒,繼續說道:“你跟隨虞山、淼兒,踏入明涯谷的那間石屋。你現身之後,虞山與淼兒卻不見蹤影。而倉猝遇變,本人無暇顧及。事後斷定他二人遭難,必然是你下的毒手!”
“瞎說呢!”
無咎嗤之以鼻,扭頭看向身後。下毒手的人,也就是萬聖子,依然坐在湖邊,好像喧鬧的山谷,曾經的殺戮,與他沒有絲毫干係。他轉而看向虞山,正色道:“捉賊捉贓,捉姦拿雙。你無憑無據,豈能冤枉好人!”
“羌兄,能否聽我一言?”
衛令拱了拱手,出聲道——
“虞山、淼兒的罹難,或與魯仲子、姜趼子相仿,實屬一場意外,我衛家也深表惋惜。而此事卻與公孫無關,還望羌兄節哀順變!”
“呵呵,實屬意外?”
羌夷看向左右,禁不住冷笑起來。羌家的十多位弟子,如今只剩下一個阜全。倘若意外所致,倒也罷了。而先後多人死的蹊蹺,分明遭到了暗害。卻無憑無據,而唯有憤恨。
“且罷,善惡終有報,天道好輪迴!”
羌夷的笑聲中,多了一絲悲愴與無奈。。
衛令倒是心生惻隱,勸說道:“衛兄……”
羌夷擺了擺手,踉蹌退去。
無咎再次擺脫了一場麻煩,並無欣喜,而是原地踱步,感慨自語道:“本人也說過這段話,不信擡頭看,蒼天饒過誰……”
而話音未落,他腳下一頓。
方纔還坐在湖邊的萬聖子,竟然無聲無息到了面前,滿臉的皺紋蒼老如舊,冰冷的眸子波瀾不驚。
而老妖物的神態之中,似乎有了不同……
恰於此時,有人揚聲道——
“我南陽界的七十餘家弟子,齊聚星湖谷。由此再去半日的路程,便是蠻荒大澤,其中地勢險惡,各種猛獸無數。而那羣修煉鬼道的賊人,便藏身於大澤之中。本人與三位道兄達成一致,各家聽令——”
發號施令的老者,正是豐亨子。他與另外三位老者,站在一塊山坡上。四周圍着各家弟子,黑壓壓的一片。只見他稍稍一緩,話語聲再次響徹四方——
“豐家由本人率領,直插賊人藏身之地;成家、易家,擔當兩翼的攻勢;海元子道兄,隨後接應。豐某倒是要看看,賊人如何逃脫這天羅地網!”
當“天羅地網”四個字,傳到某位先生的耳中,他禁不住暗暗咧嘴,倒抽了一口寒氣。他身旁的某位管事倒也默契,適時傳音道——
“我老萬也想看看,你如何救出鬼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