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鵑只愣了一瞬間,就邁步往裡走去。
面對爺爺奶奶,她要顧親情、顧孝道,還要顧忌給爹孃帶來池魚之殃,因此說話不敢太隨便。
但是,面對不相干的人她還需要顧忌嗎?
況且,這人把話說得這樣難聽,她要是還忍着,將來還不知被傳成什麼樣子呢。“走自己的路,讓別人去說。”在這個深山古村裡不大能行得通,若被人謠言詬病,往後可就難了。
就聽大猛媳婦道:“嫂子,你這說的什麼話?杜鵑……”
杜鵑就進去了,打斷乾孃的話,笑道:“乾孃,這個嬸嬸不知道內情,所以這麼說。正好我來了,林春和九兒也來了,乾孃也在。當着這許多人,我告訴嬸嬸:我沒跟九兒定親,也沒跟林春定親,乾孃和大頭嬸子也沒打算娶我做兒媳婦。嬸嬸可以放心了。茅缸空着呢,想拉屎的儘管拉,憋壞了可不好。不過,九兒和林春這樣出色能幹,乾孃和大頭嬸子肯定要仔細挑兒媳婦的。她們要是不讓誰拉屎,那可不能怪到我頭上。”
一邊說,一邊往旁邊退開一步,把林春和九兒亮出來——兩人就站在她身後呢,向衆人展示。
她這番話既捧了林家兩個兒子,也撇清了自己。
至於拉屎什麼,雖然粗俗,但順着槐花娘說的接下來,也不算突兀;再者聽了容易使人發笑,好過正兒八經地說這樣話題,那對於她這個年紀的小女娃來說,不太合適。
“哈哈哈……”
果然,一屋子人都轟然大笑起來。
桂香笑得直跌腳,二丫和黃雀兒也低頭抿嘴笑。
大猛媳婦一個沒坐穩,差點栽倒,笑着用手指杜鵑:“你這丫頭……哎喲,可笑死我了!”
被比作茅缸的林春和九兒則對槐花娘怒目而視。
槐花娘看着笑盈盈的小女娃,恨得牙癢癢。
她追問道:“你發誓。你們家絕不跟林家結親?”
杜鵑尚未回答,大猛媳婦便放臉道:“嫂子,你把我兒子和侄兒比茅缸,我都沒罵你了,你還說?兒子是我的,怎麼,娶誰做兒媳婦還要經你允許?連我這出嫁的大姑子都還沒說什麼呢。”
槐花娘賠笑道:“不是。我這不是聽杜鵑說……”
大猛媳婦道:“杜鵑說得沒錯呀!那是眼下。娃們這麼小,往後的事,誰能說得準。就說咱村子東頭的老劉家和老李家,仇了那麼多年。臨了還結了兒女親家呢。你幹什麼要杜鵑發誓?再說了。我們兩家怎樣。跟嫂子丁點關係都沒有嘛。嫂子操哪門子心哪?”
這等於絕了槐花娘結親的心思。
那媳婦羞得面色陣紅陣白,看向杜鵑的目光就痛恨了。
杜鵑心中暗歎:這下徹底得罪這人了。
真是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有些人,總喜歡把自己的不如意算在旁人頭上。
就好比有些情場失意的人,以爲把情敵打倒了。他(她)就能如願了;殊不知人家心中沒有你,就算沒有那個情敵,人家還是一樣不愛你。
黃雀兒見槐花娘目光不善,不願意在這再待下去,便扯着杜鵑道:“走,咱們出去看船去。”都忘記要進來幹嘛來了。
林春掃了那媳婦一眼,一言不發地推杜鵑走。
夏生卻不幹了,上前笑道:“二嬸子,你家槐花也霸着茅缸不拉屎呢。”
槐花娘正生氣。立即瞪眼道:“這是哪個嚼蛆巴子?”
夏生笑嘻嘻地說道:“我師孃不是想要槐花做兒媳麼。嬸子不樂意。那惦記我師兄的人,心裡可不怪你家槐花‘霸着茅缸不拉屎’?”
衆人都笑了,說要照這麼算,好些人家都是這樣。
槐花娘面色越發難看。
走到門口的林春回頭叫道:“二哥,還不走?”
很不屑地掃了槐花娘一眼。覺得跟她說話都跌面子。
於是,夏生、九兒等人又一窩蜂地涌出去了。
九兒連茶也忘了喝。等跑出去,纔想起來,又轉回頭找大姑要茶喝。
“咕嘟咕嘟”灌了一大杯茶,把嘴邊水漬一抹,板臉對他娘道:“往後別再跟人說我親事!我長大了要當將軍的。大丈夫尚未報國,何以成家?”
說完,昂首挺胸、神氣活現地轉身走出去。
大猛媳婦神情愕然,愣了半天,才指着這小子背影對衆人道:“瞧這……這死小子!還大丈夫?我呸!三歲還尿牀呢!還將軍呢!”
桂香娘笑得前仰後合。
杜鵑一行人出來後,在院門口碰見水秀等幾個大些的少女,其中有個十來歲的小女娃,眉清目秀的,看見九兒欣喜地喊“九兒哥哥”,又叫林春“春生弟弟”。
這便是槐花了。
可惜她娘剛纔在屋裡上演了那麼一出,招致林春和九兒極度厭惡。這時見了她,生恐被沾上了一般,理也不理。一個勁地催夏生和黃家姊妹快走,說來不及了。
水秀笑罵道:“趕場子呢?又不要你們划船。”
她正要和黃雀兒說話,黃雀兒杜鵑早被人擁着推走了。
槐花被無視,心裡委屈萬分,見堂妹桂香跟二丫和杜鵑邊走邊嘰嘰喳喳說話,便盯着杜鵑背影沉默不語。
石拱橋這一段河邊,人流越發嘈雜,杜鵑一行人不知不覺隨着林春往上游跑去,避開扎堆瞧熱鬧的人羣。
他們當中,夏生志不在瞧熱鬧,能陪着黃雀兒就很開心;林春要帶杜鵑去田野裡看月亮,九兒當然跟着了,他們也不在乎瞧熱鬧;桂香拽着杜鵑,低聲跟她說她二嬸,就是槐花娘的小算計,杜鵑這才恍然大悟。
桂香是個小八卦,杜鵑也愛聽新聞,二丫和黃雀兒更不用說了,因此幾個女娃有問有答,說起村裡正當年紀的少年男女的親事,興致十分高昂。
若有說不全面的,九兒等人還能補充。
比如。桂香說大表哥福生就快要定親了。好幾家上門求親,大舅母看中了張家姐姐。剛纔那女娃就跟水秀在一塊。
杜鵑停住腳,後悔道:“怎不早說?我都沒仔細瞧。我就光看見水秀姐姐了。”
九兒哈哈大笑,說:“你想看大嫂,那不容易。”
衆人也都笑起來。
九兒又說,也有人向三叔家提親呢,“就是秋生哥哥。怎麼,春兒你沒聽你爹說?”
桂香、杜鵑馬上來了精神,追問是誰。
夏生和林春卻滿頭霧水,說不知道啊。
要真有這事。秋生昨晚也不會跟着夏生埋怨爹“心裡只有春天。沒有夏秋冬。”了。
不知爲何。想起這話,林春就忍不住要笑,想着哪天學給杜鵑聽,她肯定會笑得肚子疼。
說笑間。一行人越走越遠,漸漸離開那嘈雜的石拱橋。
只苦了冬生和黃鸝兩個小娃娃,他們對這些事、這些人是半點興趣都沒有的,他們就喜歡聽那“咚咚”的鼓聲,還有喧嚷笑鬧的歡慶場面,還有河裡划船的精彩表演。
可是,胳膊拗不過大腿,他們人微言輕,只好沒精打采地跟着哥哥姐姐們。心思卻停留在身後的石拱橋邊。
到了人家少、空曠一點的地方,野靜人稀,月色格外清朗,身邊流水潺潺,果然心中爲之澄澈明淨。萬種思慮登消。
找了一處草地,大家坐下來。
林春便問道:“杜鵑,那個春江花月夜?”
杜鵑便道:“那是唐代張若虛寫的詩。是寫春天潮水上漲,與海連成一片的景色。咱們這小河,太狹窄了。不過,你可以展開想象,想象那一副月亮伴隨着潮水升起的宏大廣闊景象。”
接着,她便念起來了那首千古名篇。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瀲灩隨波千萬裡,何處春江無月明?……”
“咱們從來都是看着月亮和太陽從山後升起,可是住在大海邊的人,卻天天看着日月從水面上冉冉升起。就算咱們沒見過,但可以想象。把那天在山谷中看見的池塘,無限擴大,茫茫無際,看不到盡頭,那就是海了……”
靜靜的田野中,小女娃用清柔甜美的聲音,向衆人描繪了一副極美的畫面:月色隨着寬闊的春江水流淌,灌入大海。圓月從一望無際的大海上升起,銀光覆蓋整個海面……
說到最後,她輕輕地哼起了那熟悉的旋律……
林春凝視着杜鵑,月光照在她光潔的小臉上,神情恬靜優美,讓人莫名安心和沉醉;向來霸氣的九兒也小聲道:“杜鵑,你唱得真好聽!”
不敢高聲語,恐驚破了這份寧靜無暇。
桂香和二丫連連點頭,讓杜鵑教她們唱。
夏生卻看着黃雀兒微笑,黃雀兒也安靜地對他笑,並沒有覺得羞澀不安,彷彿又回到了從前時光。
這一刻,連冬生和黃鸝也沒了不耐煩,乖順地靠在哥哥姐姐身邊,聽着聽不懂的旋律。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隨着杜鵑的講述,林春想起她曾說過的前世今生的比擬,頓時思緒不受控制地漫延擴展:
前世,甚至前前世他是什麼樣的人呢?
他娶了誰爲妻呢?
可曾這樣和她坐在河邊看月、誦詩?
他想要再修煉一世,以期來世娶杜鵑,可能成功呢?
前世,他也住在泉水村嗎?
還是在大靖別的什麼地方?
這一世,他會不會一直住在泉水村?
這一想,頓覺身如滄海一粟,置於無窮宇宙間,茫然四顧,縱向無始終,橫向無涯際……
九兒也被激起胸中豪氣,想着定要轟轟烈烈過這一生,讓後人在史書上記載一筆,記住那個曾和黃杜鵑在泉水河畔看月的林陽生(九兒大名)!
小女娃們,再加油一把,明天又能加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