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君璃渾身帶着一股疲憊着透着舒坦的感覺醒來時,容湛已不在屋裡了,一問晴雪,說是打早便去了外院,也不知道忙什麼去了,只留話讓君璃不必等他吃早飯。
君璃點點頭表示知道了,然後打發人即刻傳秀巧去。
秀巧很快來了,君璃將滿屋子服侍的人都屏退,只留了晴雪服侍後,便開門見山問秀巧道:“我上次交代你辦的事辦得怎麼樣了?”
“回奶奶,奴婢前陣子已按計劃將話不着痕跡透到了侯爺貼身小廝之一的耳朵裡,”秀巧見問,忙恭恭敬敬的回道,“那個小廝忍了幾日,到底沒忍住將話告訴了侯爺的另一個小廝,如此一個傳一個的,如今近身服侍侯爺的人裡十個已有八個知曉了,只等什麼時候不慎說漏嘴,好叫侯爺親耳聽見了!”
君璃就滿意的點了點頭,道:“當初跟三爺的那兩個小廝事後莫名被夫人下令打了一百大板,又被攆了出去之事,可也已透露到侯爺一衆小廝的耳朵裡了?”
秀巧忙道:“也已辦妥了,奶奶只管放心。”
君璃道:“那就好,你且繼續盯着侯爺的外書房,等什麼時候有動靜了,務必第一時間來回我。”又命晴雪取十兩銀子來給秀巧,說是補她四下裡打點的銀子。
秀巧忙要推辭:“奴婢每月有月錢,奶奶還時不時賞銀子賞東西的,如今並不缺銀子花,如何敢再要奶奶的賞賜?”
君璃擺手道:“月錢是你該得的,我賞你銀子與東西是我的情分,補你墊付出去的銀子卻是應當應分的,一碼歸一碼,你只管收下便是,不然我以後再讓你辦差前,少不得要先把銀子了。”
晴雪也在一旁道:“奶奶給你你就只管拿着,難道還怕因此就害奶奶受窮不成?”
秀巧方謝了君璃的賞,接過銀子,行禮退了出去。
餘下君璃想着寧平侯得知事情真相後會是何等的憤怒與失望,不由緩緩勾脣冷笑起來。
本來她可以安排人直接將事情的真相捅到寧平侯面前的,但她偏不那樣做,她就是要讓寧平侯無意親自聽到真相,就是要讓他嘗一嘗周邊所有人都已知道了真相,惟獨他一人被矇在鼓裡的感覺,尤其那些知情人還是他的下人他的奴才,本來只能永遠拿敬畏目光仰望他的人。
如今他們卻比他先知道事情的真相,就算他們當着他的面不敢表露出對他的譏諷和嘲笑來,焉知他們不會在心裡譏諷和嘲笑他,焉知他們私下裡不會偷偷的議論他,說他是非不分,糊塗到家,明明就是被次子給戴了明晃晃的綠帽子,卻仍一如既往的寵愛次子,反而對含冤受屈的長子諸多不滿諸多怨恨,實在可笑又可悲?
她就是要讓寧平侯自此以後,都生活在至少他自己以爲的巨大的屈辱當中,看他到時候還能不能做到繼續寵愛容湛,繼續與大楊氏夫妻情深!
草草用過早飯後,君璃正打算去議事廳召齊衆管事媽媽覈算昨兒個收到的禮金以及各項支出的總和,看一場壽宴下來寧平侯府到底是賺是賠,昨晚臨睡前領了君璃之命,打早去打聽君琳小產一事真假並因由的鎖兒回來了,等不及行禮,便先急聲道:“奶奶,打聽清楚了,三姑奶奶的確小產了!”從神態到說話的語氣,都透着一股子毫不掩飾的幸災樂禍。
君璃一下子坐直了身子,問道:“可有打聽到是怎麼小產了的嗎?”雖說她覺得君琳如今也挺可憐的,但可憐之人必有其可恨之處,不衝別的,只衝她是楊氏的女兒,她便沒辦法控制自己不幸災樂禍,只不過沒鎖兒表現得那麼明顯罷了。
鎖兒見問,忙繪聲繪色的說道起來:“聽說寇太太前些日子犯了心悸的老毛病,晚間不能離人,又嫌丫頭婆子服侍不夠經心,所以特意點了三姑奶奶日夜侍疾於牀前。三姑奶奶服侍了幾日,便有些個支持不住,在服侍寇太太吃藥時,不慎打翻了藥碗,澆了寇太太一身,惹怒了寇太太,被罰跪於院子裡,等好容易寇太太氣消了允准她起來時,便因腰痠腿軟,不慎跌倒了,然後就小產了。奴婢喬裝了去打探消息時,寇府正亂做一團呢,說是三姑奶奶至今還未醒來,若是過了今日再醒不過來,就要準備後事了。夫人氣得了不得,趕着寇太太又罵又打的猶不解氣,還指使人將寇家砸了個稀巴爛,將三姑爺的幾個通房都打了個爛羊頭,三姑爺好險是不在家,不然還不知道會被夫人怎麼樣呢!”
“不是說寇家當君琳菩薩一般供着,她在寇家根本就是橫着走嗎?”君璃聽得有些回不了神,“怎麼寇太太竟讓她侍起疾來,尤其還是在她已有身孕的情況下?就算寇太太忍她忍夠了,總不能連自己的孫子也不顧罷?”
寇太太所謂的‘犯了老毛病’,一聽就知道是想要磨搓君琳的藉口,可寇太太素來不是對大楊氏奉承有加,頗爲忌憚君府和寧平侯府嗎,難道她已知道大楊氏“生病”的真相,認爲大楊氏已當不了君琳的靠山,所以行事纔會這般肆無忌憚起來?
鎖兒道:“聽說寇太太並不知道三姑奶奶有了身孕,不過夫人才不信這話,趕着寇太太便大罵‘莫不是你兒子與宮裡的公公一樣,沒有讓女人懷孕生子的能力不成?他既有這個能力,既還在進我女兒的房,我女兒有孕那還不是遲早的事?你卻如此磨搓我女兒,連她肚裡的孩子都不放過,人說虎毒不食子,我看比你那老虎還要狠毒,竟連自己的親孫子也不放過,看我饒得了你們哪一個!’罵得本就理虧的寇太太是無地自容,只能躲到了屋裡不敢出來,夫人又記掛三姑奶奶的安危,不敢離開三姑奶奶的屋子半步,所以才暫時清淨了下來。”
到底是未出閣的女兒家,鎖兒轉述楊氏的話時,不禁紅了臉,聲音也變得小了些,不過眼裡的八卦之火卻沒熄滅,反而熊熊的燒得更旺了。
楊氏撒潑的樣子君璃是見過的,情知她還真說得出這樣難聽打臉的話來,便又問道:“寇老爺就由着夫人與寇太太這樣又吵又鬧的,將兩家的顏面和情分都置之不理不成?”
鎖兒撇嘴道:“寇家那樣的破落戶,有什麼顏面可言?咱們那位夫人又是什麼高貴出身不成,素來不顧自己顏面更不顧旁人顏面的,做出這樣的事又有什麼好奇怪的?不過寇老爺據說是領了差使出京去了,至少得一個月方能回來,不然寇老爺在家,寇太太還不敢這樣明目張膽的磨搓三姑奶奶呢!”
君璃又問了幾句話,見鎖兒面露疲色,忙道:“你打早便起來去打探消息,只怕也累了,且下去歇着罷,今兒個也不必上來服侍了,有晴雪墜兒她們服侍即可。”
鎖兒知道君璃的性子,向來嘴上說體恤她們便是真體恤她們,便也不推辭,給君璃道了謝,行了個禮便退了出去。
這裡晴雪方拍手笑道:“三姑奶奶也有今日,焉知不是夫人素日作惡太多,結果報應到三姑奶奶身上了?該!”
墜兒也笑道:“那寇太太一看便不是省油的燈,我還說她怎麼能忍三姑奶奶忍這麼久呢,果然這麼快便發作了,只可惜未能親眼目睹她與夫人對罵對打的場面,想來一定比昨兒個春合班唱的戲還要精彩!”
聽得君璃是好笑不已,笑罵道:“兩個促狹的小蹄子,人家才小產了,生死不知,你們卻在一邊說這樣的風涼話,傳了出去,旁人豈不是要說我不友愛姐妹,心腸歹毒?”不過做毒婦的感覺實在比做賢婦的感覺好了一百倍有木有?
笑罵完,正色道:“這話也就咱們幾個私下說說也就罷了,當着旁人的面兒,切忌不能再這樣說,畢竟我還是君家的女兒,君琳還是我的妹妹,我就算裝,在人前也要裝出幾分哀傷來;況我也是女人,物傷其類,就算君琳不是我妹妹,乍然聽得她發生了這樣不幸的事,我多少也該有幾分難過纔是,我瞧着太夫人昨兒個聽得她小產後,本來還對夫人不假辭色的,也一下子緩和了幾分,還當衆說要與我打發了人瞧她去,我估摸着,就這兩日太夫人就該叫我去說這事兒了。”
君璃料得不錯,太夫人果然於午後叫了她去照妝堂商量探望君琳的事,“……到底是親戚,未出閣之前也是時常來咱們家的,與你又是親姐妹,不親自去瞧瞧委實說不過去。我讓人備了些田七、當歸、阿膠之類的藥材,你待會兒便親自走一趟,也算是盡到了咱們家和你自己的一份心,你意下如何?”
太夫人臉上有幾分悲憫之色,君璃方纔由如燕迎着進來時,已自如燕口中得知了當年太夫人也小產過之事,明白她這是物傷其類,想到了自己當年的遭遇,能體會她的感觸,便點頭應道:“我這便去一趟,還請祖母不要擔心,三妹妹到底還年輕,以後還會有的。”
“你是個好孩子。”太夫人滿意的點點頭,“這個家交給你我沒什麼不放心的。對了,你們母親昨兒個吹了風,晚間身上又有些不好,我已讓她繼續靜養着了,不然倒是可以讓她帶着你瞧親家姑奶奶去,你記得吩咐下去,不要讓人去擾了她的清淨。”
君璃正猶豫着要不要趁機探一探太夫人如今對大楊氏的態度,到底是繼續禁她的足,還是就這樣讓她重獲自由,不想太夫人已先把她想要聽到的答案說了出來,心下登時一鬆,乖巧的應了一聲“是”,又陪着太夫人閒話了幾句,便帶着太夫人賞的藥材,被簇擁着去到二門外上了車,徑自往寇府所在的弓弦衚衕使去。
寇府並不大,不過只有三進院子,且宅子一看便知有些年頭了,別說與寧平侯府堂堂侯府相比,便是與君府相比,也明顯要差幾個檔次,也就難怪君琳會各種瞧不上寇家了,不過後花園三面都種着桃梨梅竹,還引着半院泉水,繞着粉牆石橋潺潺流過,雖不甚大,倒也收拾得頗有意趣。
聞得是寧平侯府的大奶奶來了,門房上守門的原來還沒精打采的,霎時也有了精神,忙飛奔進去報信,很快便見一個穿醬紫色素面褙子,容長臉兒,眼睛有些浮腫的媽媽領着幾個人迎了出來,對着君璃的馬車行了個禮後道:“姨奶奶來了,請隨奴婢來!”
引着君璃的馬車徑自行至寇府的二門前方停下,君璃方示意跟來的晴雪給了賞錢,便見寇太太被簇擁着迎了出來。
寇太太穿了件石青色素面織錦褙子,頭髮只隨意挽了個纂兒,簡單插了對如意銀簪,雙目紅腫,眼窩深陷,臉頰上有幾處一看便知是指甲印的小傷口,嘴脣上還燎起了一圈小水泡,看起來要多憔悴有多憔悴,與端午那次君璃見她時打扮得跟個移動珠寶架似的相比,簡直就跟換了個人似的。
一見君璃,寇太太便忍不住哭了起來:“大奶奶,哦不姨奶奶,我事先真不知道你妹妹她有了身孕啊,不然我怎麼也不可能讓她立規矩,那可是我的親孫子,我盼了這麼久的,誰知道如今不但孩子沒了,你妹妹她也是生死不知,令堂更是氣得恨不能生吞活剝了我……還求姨奶奶看在我只是無心之失的份兒上,千萬勸着點令堂,讓她不要再生氣,當務之急,是救活你妹妹,等你妹妹大好了,他們小兩口兒都還年輕,以後還怕不能再有孩子,姨奶奶說是不是這個理兒?”
一邊哭訴着,一邊已引着君璃在往君琳所居的院子走去。
君璃之所以走這一趟,不過是聽太夫人的話而已,其實並沒有打算親眼去看君琳,也是有不想與楊氏打照面的意思,但寇太太話已說到這個份兒上,又已親自在爲她帶路,當着兩家下人的面兒,她到底不好明着推辭,只得任寇太太引着去了君琳的院子。
君琳的院子並不大,小小巧巧三間正房帶東西廂房並兩間耳房,院子由青條石鋪就,只在臺階邊上種着兩棵樹,兩邊的迴廊上還擺着一溜花盆,只那些花盆一看便知很久沒換過了,好些花都凋零得不成樣子了。
進了屋,正中是一張四面榻,前置一個紫檀小踏牀,後立一架紫檀山水大插屏,左邊山石臺上是一個古銅彝,右邊則是一個汝窯大花瓶,窗下另設一案,擺了一架古琴並文房四寶於其上,倒是佈置得頗爲不凡,顯然都是君琳自己的手筆,本來還算雅緻的,只可惜卻被屋裡那股刺鼻的血腥氣給破壞殆盡了。
寇太太明顯有些不想踏進君琳的屋子,朝裡面說了一句:“親家,大姨奶奶瞧妹妹來了,你們母女姊妹說說體己話兒,我這便去廚房親自瞧着給你們整治幾樣清淡的吃食去。”便想退出去。
只可惜還沒走出兩步,裡面已一陣風般颳了個人不來,不是別個,正是楊氏,擋在寇太太面前便惡狠狠說道:“我女兒這會子生死不知,你個黑心爛肝的老虔婆倒想躲清閒去?我告訴你,門兒都沒有,我女兒若是有個什麼三長兩短,看我饒得了你們寇家上下哪一個,一家子頭上長瘡腳下流膿的,沒一個好東西!”
楊氏還穿着昨日去寧平侯府赴宴所穿的大紅色十樣錦妝花褙子,只這會子已皺巴得不成樣子,頭髮也亂糟糟的,首飾全部歪歪斜斜,一副頗爲狼狽的樣子,顯然她雖在與寇太太廝打的過程中讓寇太太吃了不少苦頭,她自己也沒佔到多少便宜就是了。
寇太太一看楊氏便禁不住氣怯膽寒,小小聲道:“親家,我不是想去躲清閒,只是想着我一個外人在,你們母女不好說體己話兒,所以纔想要暫時避一避的,親家別誤會了……”
話沒說完,已被楊氏冷笑打算:“誰是你親家?你別叫得這麼親熱,我告訴你,我女兒此番若是能化險爲夷也就罷了,若是她有個什麼三長兩短,別說親家做不成,你們全家都等着吃牢飯罷!”說着,似是這才發現了君璃的存在一般,即刻又將矛頭對準了君璃,“你個小賤人來幹什麼,誰稀罕你來貓哭耗子假慈悲了?若不是你,我的琳兒又怎麼可能會落得如今生死不知的地步,我告訴你,若是琳兒此番有個什麼三長兩短,你也別想得了好去,我不讓你死無葬身之地絕對不算完!”
君璃正眼也不看楊氏一眼,示意晴雪將太夫人給的藥材都放下後,方淡聲道:“夫人莫不是以爲我稀罕來不成,若不是我家太夫人下令,夫人當我願意來看你這副嘴臉?如今我人已來過了,算是完成我家太夫人的交代了,夫人既不願看見我,我也不稀得多待,告辭!”說完轉身便欲離開。
不想楊氏卻又不肯讓她走了,張開雙手便攔在了她面前,咬牙切齒道:“你個小賤人,都是你害得琳兒落得如今這般下場的,你毀了她的親事,毀了她的一輩子,憑什麼反倒還可以活得這般風光體面,出盡風頭?我真是後悔,當初沒有一早便弄死了你,結果反被你這隻白眼兒狼害了我們母女,好在如今也不算晚,我今兒個便殺了你,替天行道,看你以後還要怎麼害人!”說完,便拿頭不管不顧的往君璃身上撞去,一副要與君璃拼命的架勢。
卻被跟君璃來的向媽媽一把擒住,不知道用了什麼法子,很快便反剪雙手給制止了,霎時動彈不得,只得繼續大罵君璃:“你個小賤人,我不會放過你的,便是我活着時奈何不了你,等我死了做了鬼,也一定不會放過你,你個黑心爛肝的賤人,殺千刀的娼婦,你不得好死,我等着看你落到什麼下場……”
君璃只當楊氏是在放屁,掏了掏耳朵,閒閒的命向媽媽:“放了她,我們走!總不能狗咬我們一口,我們也撲上去咬它一口罷,沒得丟份兒!”
輕蔑的眼神,不屑的語氣,激得楊氏是怒上加怒,向媽媽一放開她,她便“嗷”的大叫了一聲,撲上前抓君璃去:“你個小賤人敢罵我是狗,我殺了你,我殺了你——”
正亂着之時,內室忽然慌慌張張跑出了個丫鬟來:“小姐醒了,夫人,我們小姐醒了……”話沒說完,淚水已是流了滿臉,帶着劫後餘生的欣喜與慶幸,顯然是怕若君琳真有個什麼三長兩短,楊氏會一併要了她們這些服侍的人的命去。
聞得君琳醒了過來,楊氏也顧不得再打罵君璃了,嘴裡叫着:“我苦命的琳兒——”人已一陣風般又刮進了內室去,很快便有哭聲自裡面傳出來:“琳兒,你終於醒了,你嚇死娘了……娘還以爲你再醒不過來了,你若再醒不過來,娘也不想活了……”
饒君璃極度厭惡楊氏,此時此刻,也不得不爲她待君琳的一片慈母心腸所觸動,暗自感嘆楊氏雖可惡可恨到了極點,待自己的幾個兒女倒是沒話說,只她的兒女是寶,難道別人的兒女就是草不成?所以她們母女會落得今日這般地步,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