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過,劉輕寒就沒能忍住,噗嗤一聲直接笑了出來,而看到他這樣一笑,央初的臉色更難看了,看着離兒,聲音都發抖了:“你,你——”
“咳咳,”劉輕寒大概也覺得自己一個大人,這麼嘲笑一個小孩子實在不應該,急忙斂起笑容正了正臉色,一本正經的說道:“離兒,你怎麼能這麼說——說央初王子呢?這樣太不禮貌了。”
離兒一聽就委屈了:“三叔!他剛剛揪我頭髮!”
“都說了不是故意的,我只是看看。”
“那我看你的頭髮,也揪着看?”
說起來央初也是個任性刁鑽的孩子,不過碰上離兒,他好像是徹底吃癟了。只是,被這麼一番奚落,他還沒有生氣,而是氣鼓鼓的走到離兒面前,將腦袋歪着伸到她面前:“你揪你揪,給你揪!”
離兒愣了一下,又撅着嘴偏開頭:“誰沒事揪頭髮玩兒啊。”
看着這兩個小孩子置氣的模樣,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劉輕寒也憋着笑,伸手拍拍離兒的小肩膀,又對央初笑道:“好了,你們倆別鬧了。”
大人開口了,他們兩才消停了下來。
劉輕寒又微笑着說道:“央初王子,你怎麼會在這裡的?”
央初癟癟嘴,這才半委屈半怨懟的說道:“我在勝京呆得無聊,洛什哥哥他們過來,我就跟着過來了,誰知道來了這邊——他們都幹他們的去了,連個理我的人都沒有,也沒有小孩子陪我玩……”
說到最後一句,他又看了離兒一眼,眼神已經有些可憐巴巴的了。
劉輕寒一聽,便笑着說道:“正好,離兒可以和你一起啊。”
離兒立刻嚷了起來:“三叔——”
“離兒,你們差不多大,應該可以做好朋友啊。況且,央初王子也說了,他不是故意揪你的頭髮的。”
“那我也不要!”
“離兒別任性……”
他們兩這麼說着,央初眨巴着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着離兒,道:“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玩。我知道這裡有很多好玩的地方,一個人玩沒意思。”
聽到有“好玩的地方”,離兒的心思活絡了起來,睜大眼睛看着他,央初立刻乘勝追擊的說道:“這裡很多馬哦!”
“馬?!”
離兒一聽,眼睛亮了。
我知道這丫頭很喜歡騎馬的,這一路上過來大家騎馬騎得大腿都磨出泡了,一個個叫苦不迭的,可她還能忍住,所以一聽央初這麼說,她也大感興趣。
“對啊,後面的馬場,很多好馬。還有小馬駒,特別可愛,我經常去喂他們吃草!”
“真的嗎?”
“嗯嗯。還可以在那裡烤肉,我會烤很香的羊腿,包你咬一口就是一嘴油。”
離兒越聽越感興趣,眼睛都亮了起來。
劉輕寒微笑着拍拍她的肩膀,道:“那你跟央初王子去玩吧。”
離兒回頭看了他一眼,臉色一正,突然說道:“不要。”
“啊?爲什麼不要?”
“離兒你爲什麼——”
“我要照顧三叔。三叔受傷了。”
劉輕寒急忙道:“傻丫頭,三叔的傷已經包紮好了,沒關係的。”
“不行!”離兒走到他身邊,伸手挽着他的胳膊:“我要留下來照顧你。”
劉輕寒看着她小小的胳膊,卻那麼堅定的動作,一時間說不出話來,好像不知道是感動,還是不知所措,只輕輕的道:“離兒……”
一道陰影慢慢的覆上了他的眼睛,他轉過頭來,倒是愣了一下,但還沒開口,離兒也擡起頭來,一看見我,立刻高興的叫了起來:“娘!”
我走到門口,微笑着看着他們。
離兒跑過來一下子撲進了我懷裡,我伸手拍了拍女兒弱小消瘦,卻彷彿能擔得起千鈞重擔的肩膀,又擡起頭來的時候,看到央初王子瞪圓了烏溜溜的大眼睛看着我,像是看到了什麼不得了的東西。我笑着道:“央初王子,你還記得我嗎?”
“你——”
“這麼多年不見,你是不是忘了?”
他看看我,又看看我懷裡的離兒,又想了一想,一下子張大了嘴:“你——”
我笑道:“好久不見了。”
離兒擡起頭看着我:“娘,你認識他?”
央初的目光閃了閃,卻出乎意料的突然偏過頭去,嘟着嘴:“誰認識你啊!”
在場的幾個人都愣了一下,我帶着離兒走到他面前,說道:“小王子?”
他憤憤的不肯看我,嘴撅得都能拴一個油瓶了。離兒氣不過,鬧道:“我娘好好的跟你說話,你幹嘛這個樣子?”
“……”
“喂!”
央初這纔回過頭來,眼睛微微有些發紅,好像一隻小兔子似得:“那個時候,我還特地第二天去找你玩,結果你就不見了。洛什哥哥去找了你們好久,只帶回黃大哥,你就不見了。”
“……”
“你連再見,都沒跟我說,你就走了!”
“……”
我一時愕然。
當初我離開勝京,的確是倉促之下的決定,當然也不可能去跟誰說再見,卻沒想到,這個小王子既然還記掛着我,氣我的不辭而別氣到現在。
看着他委屈的模樣,我心都軟了下來,蹲下身去看着他的眼睛,溫柔的說道:“對不起。”
“……”
“那個時候我是有急事才走的,所以沒有跟你道別。”
“……”
“小王子,不要怪我,好不好?”
他還氣鼓鼓的,但看着我溫柔的模樣,又有些氣不下去了似得,悶了好一會兒,才小小聲的說道:“既然你道歉,那我大人大量,就不怪你了。”
我立刻笑了起來:“謝謝你的大人大量。”
“那,你陪我玩兒嗎?”
“對不起,小王子,這一次我來是有很重要的事情要做,現在不能陪你去玩兒。”看着他失望的低下頭,我說道:“不過,可以讓我的女兒,離兒和你一起去啊。你剛剛不是說,要帶她去騎馬嗎?”
他眼睛一亮,又擡起頭來,離兒卻有些不高興的嘟起了嘴:“娘——!”
“離兒乖。你不是也很喜歡小馬的嗎?”
“對啊對啊,我帶你去看小馬。”
“可是,我要照顧三叔!”
我和劉輕寒對視了一眼,他立刻說道:“三叔真的沒事了,離兒。”
“是啊,再說娘在這裡,三叔不會沒人照顧的。你去玩吧。”
“走嘛走嘛,那邊真的很好玩的。”
我們兩大一小三個人圍着她哄了半天,離兒也歪着腦袋想了半天,直到劉輕寒再三保證自己的傷已經不疼了而且我也會好好照顧他,她才終於勉強點頭答應,立刻被活蹦亂跳的央初王子高興的拉着跑了出去。臨出門的時候,這丫頭似乎還很不放心的回頭看了她的三叔一眼,劉輕寒微笑着朝着她擺擺手。
等到兩個孩子終於跑遠了,我再回過頭,就看到他臉上笑容盡褪,輕輕的捂着肩膀蹙起了眉頭。
我走到他面前:“傷口還疼嗎?”
“好多了。”
“這一次,真是抱歉了。”
“夫人何須說抱歉?”
“我答應了要護你周全,卻——”
“我請夫人護我周全,說的是在西川境內,如今身處塞北,他們就算剮了我,也怪不到夫人頭上。”
我笑了一下:“大人倒是明理。”
“好說。”
“不過,”我話鋒一轉,目光帶着一絲銳利的看着他:“就算是在塞北,也沒有人能真剮了大人吧。”
他一怔,擡起頭來看着我。
兩個人對視了一會兒,他慢慢的微笑着低下了頭:“看來什麼事,都瞞不過夫人。不過我身爲朝廷二品大員,如今深入塞北,就算帶一兩個自己的人也不足爲奇。”
“是啊,這的確是不足爲奇。那大人爲何不開誠佈公?”
“……”
“還是大人帶着人來,有什麼目的?”
劉輕寒從一開始的態度,算得上溫和,但現在溫和漸漸的消退,眼中彷彿慢慢的凝結了霜露一般,再開口的時候,連口氣也冷了起來:“這麼說起來,夫人對本府,也並沒有開誠佈公吧?”
“什麼?”
我沒想到他居然“倒打一耙”,還沒回過神來,就看見他陰沉着臉色,慢慢的說道:“火燒皇帝的宮殿,是怎麼回事?”
“……”
我一下子愣住了。
這時,我才忽然想起來,之前洛什辨出他身份的時候說起了這件事。我不知道洛什是從何而知那麼多關於他的事情,但偏偏,千里之外的洛什都知道,可他本人卻是一無所知!
我一時語塞,也不知該說什麼。
劉輕寒看着我的目光彷彿已經盯住了獵物的鷹一樣,原本平和的目光中透出了犀利,他伸手扶着牀榻,一用力,肩膀上纏着的厚厚繃帶裡彷彿都浸出了粉紅:“爲什麼那個王子會說我燒了宮殿?這些年來宮裡只有一個地方被燒過,就是集賢殿,當初毀了我臉的那場大火!”
“……”
“爲什麼他會這麼說?!”
“……”
“難道,當初真的是我燒了集賢殿,所以我的臉纔會——”
面對他咄咄逼人的追問,我一時間也有些亂了。
我從來從來不認爲紙能包得住火,如同他的過去,就算他現在忘記了,不代表將來他不會想起來。如同當初的我,失憶後被裴元灝瞞得滴水不漏,不一樣恢復了記憶,想起了之前的一切嗎?
就算現在人人都瞞着他,不代表將來他不會從任何一點線索中找到,這一切遲早都會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一天。
可是,我沒有想過,那一天要這麼早到來。
我更沒有想過,告訴他那一切的人,會是我。
要告訴他嗎?
我曾經失憶過,我知道那種對自己的過去一無所知的感覺,不僅僅是空洞,更是對一切的不確定、懷疑,從而產生無法抗拒的恐懼。那個時候,我多希望有人能來告訴我,我是誰,我做過什麼,我要怎麼做,纔不會錯。
我該告訴他嗎?
聞鳳析說過,裴元灝下了聖旨,誰敢在他面前提我,夷三族。這表面上看起來是欺瞞了他,但其實何嘗不是他的一張保命符,如果他想起了一切,那麼他做下的那些滔天大罪必須要有人承擔後果,裴元灝又會對他做什麼?
裴元灝……會殺了他嗎?
想到這裡,我只覺得全身都在發寒。裴元灝的手段,我早已經領教過了,我和他的感情已經被拆得支離破碎,我不能到頭來,連他,都保不住。
想到這裡,頓時心一橫——
“劉大人是不是太多慮了?”
他原本目光灼灼的瞪視着我,一聽到這句話,像是被人迎頭一棒打下來,整個人都懵了。
我被他的目光看得心頭微微的發疼,只能避開他的目光,淡淡的說道:“我不知道宮殿是誰燒的,也不知道洛什王子說的是不是真的。我只知道——如果真的是大人燒了集賢殿,皇帝應該早就砍了你的頭纔對。”
他一下子睜大了眼睛。
我轉過頭來看着他:“不過大人還活得好好的。”
“……”
“這難道,不是事實麼?”
他沒有再說話了,而是慢慢的站起身來,一步一步的朝我走了過來,那雙漆黑的眼睛緊緊的抓着我,好像要從我的目光中抓走什麼東西一般。
空氣中,有剛剛大雨後的生腥味,也有這一股淡淡的血腥味,是他身上傳來的。
不知是因爲那種腥味,還是他一步一步的走近,讓我微微的戰慄。
走到我的面前,他低頭看着我。
“那你的事實又是什麼?”
“……”
“你到底是什麼人?!”
“……”
“你曾經到過勝京,洛什跟你見過面,就連央初王子,他也見過你。”
“……”
“你身爲西川的大小姐,對朝廷的事瞭若指掌,可我身邊的同僚卻沒有一個認識你。你說你是我的債主,可我到底欠了你什麼,一首絕情詩就可以還清!你跟我到底是怎麼相識的,我怎麼就欠下了你的債?”
“……”
“你到底,是什麼人?!”
他一句一句的追問,那種壓迫感幾乎要讓人窒息,可他卻絲毫沒有要放過我的樣子,我只覺得呼吸幾乎都變得緊迫起來,眼看着他一步一步的緊逼,只能一步一步的後退,而最後一步退出,就聽背後哐啷一聲,震得我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
是我的後背撞上了門框。
徹底,沒有退路了。
我的雙手幾乎無助的在冰冷的牆壁上抓緊,而一擡頭,他已經逼近到了我面前,高大的身軀和投下的濃濃的陰影,幾乎將我整個人都禁錮。
他並沒有觸碰我,可目光灼灼的仍然沒有絲毫的放鬆,我甚至感到自己已經被他的目光灼傷的錯覺,連他的呼吸都是滾燙的,噴在我的臉上,讓我不住的瑟縮躲閃。
卻躲不開。
彷彿冰火兩重天一般的牢籠,讓我徹底的無處可逃。
“看着我!”
“……”
“你爲什麼不說話?”
“……”
“你是不敢說,還是你之前所有的話,都是在騙我?!”
“……!”
他的每一句話都像是晴空的霹靂一般,幾乎將我的腦海震盪得一片空白,而最後一句,那個“騙”字,更是刺得我整個人都哆嗦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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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是騙了你。
我也不知道爲什麼,我們兩個人一定要走到今天這一步,但我知道的是,不管怎麼樣,我們都已經回不去了。
想到這裡,我深吸了一口氣,擡起頭看着他,刻意冰冷的目光對上他的炙熱的眼神:“劉大人,你的問題太多了,我沒有辦法回答。”
他一愣,立刻沉聲道:“好,我要你回答一個最簡單的問題。”
“……”
“你到底,是什麼人!”
我看着他,眨也不眨:“我是什麼人,這是我的事,跟劉大人好像沒有什麼關係。”
“是嗎?”
他盯着我,目光炙熱:“那在客棧裡,你爲什麼叫我輕寒?!”
“……!”
我的心猛地一跳,睜大眼睛。
我這纔想起來,當初在進入成都之前的那個晚上,我們在客棧裡遇到刺客,當時的我因爲擔心離兒,好像是情急之下直呼了他的名字。
沒想到,他還記得!
難怪,在那個晚上之前,他都能跟我有說有笑,可那個晚上之後,他跟我的相處就冷淡了許多,原來從那個時候,他就已經開始懷疑了。
我的呼吸驟然緊繃了起來。
他低頭死死的盯着我,沉聲道:“從我有意識以來,這樣叫我的人只有兩個。一個是我的師傅,一個是長公主,連我的那些同僚都不會那樣叫我,爲什麼你會!”
“……”
“人只有在情急的時候,纔不會僞裝,不會騙人!”
“……”
“告訴我,你到底是我的什麼人,你還有什麼事瞞着我?!”
被他這樣一句接一句的逼問着,連呼吸的餘地都不給,我幾乎快到崩潰的邊緣,擡起頭來看着他的時候,目光中彷彿淬了毒。
“劉輕寒——”
你不要逼我!
就在這時,身後突然傳來了一個熟悉的聲音——
“青嬰。”
我後背一麻,回過頭去,就看見裴元修站在院中的臺階下。
一看到他,我和劉輕寒之間那種一觸即發的氣息頓時涼了下來,我急忙推開劉輕寒,轉身跑了過去,下臺階的時候腳步還是踉蹌了一下,幸好他一伸手,將我牢牢的接在了懷裡。
“怎麼了?”
他低頭看着我。
我還有些緩不過氣。
他的手在我的後背上輕輕的撫摸着,幫我平復了呼吸,然後擡起頭來,看着站在門口,仍舊一臉陰霾的劉輕寒。
“劉大人,你跟內子,是在說什麼?”
他的口氣是很溫和的,但這句話,誰都能從中聽出幾分令人不寒而慄的溫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