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一堂因爲犯罪累累,所以被放到罪村一村安戶,結果沒兩年,秦信芳一家就來了。
他是認得秦信芳的,傳說中的相才,據說當時他的案宗報到刑部,刑部本想判他一個斬立決的,不過因爲秦信芳替他據理力爭,他就免了砍頭,直接流放了。
當時秦文茵因爲路上遇到“山匪”難產,被黎康抱回來,歷經一天一夜後艱難的生下顧景雲。
一來他敬重秦信芳的爲人,二來且當是爲報恩,他親自出手把那羣混進瓊州的“山匪”給全剿了。
當時他不過匆匆掃了秦文茵一眼,因她形容狼狽,他並未往心裡去。
而後,他跟秦家不過隔着百步的距離,他時常給他們送些野物,也偶爾跟秦信芳下棋對弈,但卻從未再見過秦文茵。
據說她身體不好,需要常年臥牀休息。
而她兒子顧景雲他也見過,像只小病貓一樣,他一度以爲這孩子是活不下去的。
但他運氣好,偏就遇到了黎博,雖然磕磕絆絆,喝藥跟吃飯似的,但卻是堅持的活了下來。
運氣還挺不錯,小小年紀就有了個童養媳。雖然很看不慣顧景雲小小年紀便跟個大人一樣深沉,但他內心深處還是挺喜歡他的。
可以說,他對秦家人的感官都不錯,除了秦文茵。
在他看來,秦文茵太過無能了,她有手有腳的,還是出嫁女,竟然都被逼得跟隨兄長南下,依附兄嫂而活。
如果沒有秦信芳夫婦,別說保住顧景雲的性命,只怕她自己都性命不保,一個大家閨秀活成這樣得有多蠢,多軟弱?
所以他不喜歡她,當秦信芳把妞妞和她一併託付給他時,他內心有過一瞬間的擔憂,不過想想徒弟,他還是應下了。
他以爲柔弱的秦文茵會拖累他,但真的上路後才發現有她跟着反倒更好。
妞妞只有兩歲,還是個孩子,他會帶着她飛飛,也能帶着她玩泥巴,可要說照顧孩子,他還真沒多少經驗。
他以前闖蕩江湖,吃的簡單,除了隨身帶的乾糧便是打只野兔烤了就行,但孩子腸胃弱,並不能吃太多烤的,只能煮。
煮得難吃,她還不吃。
所以野外宿營後的第一天,秦文茵就默默地接過做飯的事了。
她還特講究衛生,他覺得出門在外,能省的就省了,不過秦文茵顯然不是這麼想的。
她會問他水源在何處,然後走老遠的地方去打水,就爲了給他們洗臉擦一下手。
秦文茵的身體向來弱,他還以爲她會受不了趕路之苦,誰知道不論多辛苦她都咬牙撐着,反倒讓她刮目相看起來。
當他在前面駕車,而她抱着妞妞在後面的車廂裡,指着外面的綠樹青草柔聲跟她一一介紹時,他心裡就如同被一根羽毛一樣滑過一樣癢癢的。
或許是遊走在生死邊緣,也有可能是因爲朝夕相處,他忍不住問她,“看你也不是軟弱無能之人,爲何須得依附兄嫂才能活?”
秦文茵聞言一愣,繼而沉默下來。
白一堂見她不答也不以爲意,聳聳肩後抱着打着哈欠的妞妞,慢慢的哄她入睡。
白一堂靠在樹上,也正要昏昏欲睡時,秦文茵就低聲道:“你也覺得我很失敗是不是?”
白一堂睜開眼睛看她,道:“我知道你們這些大家閨秀都講臉面和規矩,若是我們武林中的女兒就沒那麼多講究了,那男人負了你,或殺或閹,不過是一劍的事。”
秦文茵苦笑,“哪裡這麼簡單,我並不會功夫,自然殺不了人,也閹不了他,即便我殺了他,於我也是失敗的。”
他們江湖事可以江湖了,他們殺人卻是要判刑的。
夫殺妻還可能是幾年牢獄之災,但妻殺夫是一定會被砍頭的。爲了那樣一個人死,秦文茵會嘔死的。
白一堂聽出她的言外之意,興奮起來,“看你也不是迂腐軟弱之人,那是如何落此下場的?”
秦文茵聽出他話中的好奇,不由無奈的瞥了他一眼,或許是因爲他是江湖中人,跟她以前生活的圈子不同。
她並不介意在他面前說起這些醜聞,因此道:“我們這樣的人家跟你們江湖不一樣,你們的女俠有武功,仗劍便能出走,我們卻是柔弱無依的。我兄嫂在時,我能依仗他們,依仗秦氏,依仗我的智慧,我的下人。”
“可我兄嫂不在了,他們顧家只需把府邸一圍,我就叫天天不靈,叫地地不應了。不然這世上哪來的那麼多無故病逝的女子?”
秦文茵嘆氣道:“說起來還是我識人不清,眼瞎了啊。”
白一堂問:“景雲的爹是你看上的?”
秦文茵點頭,“他長得很好看,文采斐然,又溫和體貼,真是沒有一處不好。我兄長曾跟我說他優柔寡斷配不上我,可我就愛溫柔體貼的人,他若是果決之人,只怕那份溫柔也沒有了。何況優柔又如何,我果斷就好了。可我沒想到這份優柔最後害的是我。”
白一堂揚眉。
秦文茵就低聲將當年的事說了,“……太子府被圍,我兄長奔波與皇宮和各部中,想將太子救出來。秦氏一直是忠臣良將,我也相信太子沒有謀反,自然是站在我兄長這邊,因此也出了一份力。”
“可我們都沒想到陛下的怒火越燒越盛,本來還只是圍住太子府,軟禁太子,不知爲何他突然要下令殺了太子滿府。當時四位閣老,朝中重臣還有宗室,甚至民間的大儒都跑到皇宮門口跪着請求陛下三思。”
“結果陛下怒火越熾,覺得這就是太子聲望愈重,害他之心,緊緊的抓住開平案的罪證要置太子於死地,凡是求情的人都被下了大獄。我當時心急如焚,但在內宅中消息便慢了一籌,等我知道時,我兄長已經主動承擔罪責,被皇帝下入死牢。”
“秦氏於皇室有大恩,當今是由我祖父一手帶大教導的,對秦氏也有感情,所以我想要找人求一求陛下,哪怕只在陛下跟前提一提我祖父的名字也好,最起碼能夠保住我兄長一條命。”
秦文茵慘笑一聲道:“當時我全副身心都在我兄長身上,也就忽略了後院,忽略了我的丈夫。”
“他是怕被牽連?”
秦文茵微微頷首,“是吧,我兄長出事以後,我也曾求過他,希望他能寫信讓公公回京,進宮求一求陛下,他當面應下了。只可惜信卻遲遲不送出去,而我竟然一無所知。後來我再求用他們顧家的人脈,我才發現他的推脫。”
“可是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我心裡認了,大不了事後和離便是,我秦文茵也不是輸不起的人。”秦文茵眼中閃過厲色,“可我沒想到,我輸得起,他卻輸不起。”
“罪不及出嫁女,身爲秦氏女,我尚且不急,他卻慌了,等我發現時已經晚了,”秦文茵將手放到肚子上,道:“只可惜他們太蠢了,若是我公婆在京,他們一定不會讓他休離我,反而會好好待我,因爲秦氏百年的政治積累擺在那裡。我兄長一走,有我在,他們顧家繼承纔是順理成章的。”
白一堂咋舌,“你們這些後宅怎麼比朝堂江湖還要血雨腥風?”
秦文茵一笑,“因我知道我公婆的爲人,也知道我秦氏的資本,若是我留在京城,等我公婆回來,他們一定會押着顧懷瑾前來負荊請罪,然後再把我請回去。回去後我要麼是憂傷過甚病死了,要麼就得跟顧家同一陣營,幫着他們把秦氏的人脈攏過來。”
“這兩者我皆不願意,本來我有更好的選擇,那就是回汝寧,”秦文茵道:“只要回到汝寧,有族人庇護,顧家自然拿我沒辦法。但當時我兄嫂身無分文,帶着囡囡,我哪裡能任由他們這樣走着到瓊州?”
秦文茵也不知當初的選擇是對是錯,她不由落淚道,“我帶着能帶走的嫁妝跟着他們走,一路上還能夠給他們買馬車,買食物和衣物,藥物,可是,可是,囡囡她,她是因爲我才……”
秦文茵扭過臉去,這是她一直走過去的坎,也是她一直不肯原諒自己的原因,她常忍不住想,如果她沒有跟着他們,而是往汝寧而去,顧家派來的人或許會殺了她,但兄嫂們卻不會因爲躲避刺客兒倉皇逃命,以至於被雨淋溼,身心俱疲,也不會爲了照顧她而疏忽囡囡……
“那這次重回京城,你待如何面對他?”
秦文茵眼中閃過寒光,道:“自不會讓他好過!”
白一堂這才欣賞的一拍掌道,“若有要幫忙的只管開口。”
秦文茵聽到這話忍不住一笑,看向他道:“你以前不是不喜歡我嗎,怎麼這次如此大方?”
“咦,我表現得很明顯嗎?”
秦文茵搖搖頭,笑道:“當然明顯了,就差在臉上刻着字了。”
白一堂撇撇嘴道:“那是因爲我不知你是性情中人,我還以爲你軟弱無能,連仇人都不敢面對呢。”
“我是不敢面對仇人啊,因爲懸殊太大,面對他們,我必死無疑,”秦文茵看向他道:“但是你呢,白大俠武功高強,若要離開瓊州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你怎麼不出去報仇?”
報應來得果然快,白一堂輕咳一聲,左顧右盼道:“今晚的月色果然不錯,秦姑娘,你們大家閨秀不是都愛作詩嗎,你要不要作一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