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啼第二聲時,衛家西屋裡油燈亮了,姜蜜藉着那點亮光收拾好自己,她拿涼水洗了把臉,感覺清醒一些又麻利的給自己梳了個婦人頭,都弄妥帖也不過才用一刻鐘。
姜蜜怕多費油,吹了燈便往竈屋去。
她拿地瓜混着糙米煮成一鍋稀粥,從粗陶壇裡抓了顆酸蘿蔔切丁,把昨個兒從後山上採回的莧菜過水拌了拌,都弄好便去東屋門外請公婆用飯。
眼下已是季秋,地裡不剩多少活,鄉下進入農閒時節,男人們難得不用早起,可稍稍多睡一會兒,婦人家倒是習慣了雞啼一聲就睜眼,甭管哪季,屋前屋後都有不少活。
得張羅飯食,吃過以後還要宰豬草備豬食餵雞餵鴨,把這些都忙完就該背個揹簍上後山去割豬草,再不還能去竹林轉轉,撿點幹筍殼回來生火……
在姜蜜進門之前,衛家起得最早的總是吳氏,吳氏是姜蜜的婆婆,是個面相有些刻薄的乾瘦婦人。姜蜜原是前山村人,嫁過來之前就聽人說過吳氏,都說她疼兒子,尤其把衛家三郎當眼珠子寶貝,對兒媳就不怎麼樣,談不上苛待,橫豎沒什麼好臉色。
姜蜜嫁的便是衛三郎。
衛三郎大名衛成,是這家中唯一的讀書人。當初跟村學先生開蒙的倒不止他,堅持下來的只他一人,前頭兩兄弟讀不進去早放棄了。
衛成跟着村學先生開的蒙,學會認字以後就讓吳氏送去鎮上學塾,做學問有好些年,他十七那年就通過了縣考府考,再過院考這關就能得秀才功名,偏偏臨到考前出了事。
院考年年有,那之後兩年他也都用心準備了,十八那年考前起燒,燒得人事不知險些命都沒了,十九那年去宿州參加考試的路上傷了右胳膊,沒到考場就折返回來。
這年他二十,該是第四次。
吳氏早先就聽村學先生說,說她家三郎是讀書的料,比村裡哪個小子都要靈光。因着對兒子抱有極高期待,她原想等衛成中了秀才給他說門好親,結果從十七拖到二十秀才功名還是沒影,村裡不少人背後嘀咕說衛成怕是命不好,平常好好的,臨到考前就出事,照這個架勢他考到白頭都不一定能榜上提名。
命格就是有這麼玄乎,有人出身鄉野最後能封侯拜相,也有人出生時高高在上,少年得意青年坎坷中年急轉直下晚景淒涼。
衛成是讀書人,學問做得好,生得也周正,原先後山村這邊有不少姑娘暗地裡心儀他,他這糟糕的運道勸退了大多數人。
讀書費錢,就比如衛家,本來父慈子孝兄弟和睦,因爲衛成連續三年院考失利,他兄長沒說什麼,兩位嫂嫂頗有怨言,尋着機會就給男人吹枕頭風,說衛成總這樣家裡還要繼續搭上血汗錢?他要讀書,別人就不過日子?
成家之前也就算了,都成了家,也生了兒子,不爲自己想想還不爲兒子打算?
衛成那兩個嫂子難得能站到一起去,兩人使出渾身解數終於說動了男人,衛家在上半年鬧了一場,衛母吳氏差點給兒媳婦氣病,衛父跟着動了肝火,挑明說若是嫌三郎讀書費錢,這就允兩個兒子自個兒當家,只是往後衛成中秀才甚至中舉誰也別想靠上來。
老父話說得如此決絕,兩兄弟心裡打鼓,都想跪下認錯了,關鍵時刻接到媳婦使過來的眼色,想起自家年幼的孩兒,咬牙應了下來。
衛父沒想到他們是鐵了心的,看大郎二郎真心實意覺得三郎拖累了他們,衛父心寒,順兩人意將他們分了出去,他自個兒和吳氏跟衛成過日子。
衛成不忍雙親受苦,更是加倍用功,還曾跪在吳氏跟前說今年定要考上,再失利便不讀書了,回家務農。
心知三郎是把兩個媳婦說那些混賬話聽進去了,吳氏心中大恨,得虧她一顆心全系在衛成身上,沒顧得上跟陳氏李氏計較,否則這家裡得要翻天。
衛家是上半年分的,姜蜜是秋收過後進的門,算算時間還短。
當然不是吳氏相中她求來給衛成做媳婦,是衛成旬休回家撞見出來幹活的姜蜜,他自個兒瞧上了,好不容易纔讓吳氏點頭,託人說了這門親。
姜蜜身段好,模樣更好,是前山村出了名的美人,偏偏也是個命苦的,她很小就沒了親孃,姜父總不能一直單着,後來便又娶了一個,後孃是個厲害角色,進門沒兩年生了兒子,姜父原先還心疼姜蜜,後來一門心思全在後進門的婆娘和小兒子身上,再不顧前頭的女兒。
本來後孃打算多留姜蜜幾年,姜蜜是個能幹人,屋前屋後一把罩,有她在日子輕巧。
原想留她到二十,到那時她模樣也完全長開了,正好能送去給鎮上甚至縣城裡給那些有錢老爺做妾,沒準家裡能發一筆。
她要是能討有錢老爺歡心,可幫襯家裡;哪怕不能,哪怕被人家正頭娘子磋磨虐待做後孃的又不心疼。
姜蜜那後孃想得很美,偏在今年出了岔子。
就上半年,姜蜜的異母弟弟病了,灌着湯藥也不見好,姜蜜跟後孃去廟裡拜拜,回來被算命的攔了路。算命的使眼色讓後孃把姜蜜支開,說了不少話。
總結下來這姑娘面相好,哪怕早運不佳,她有後福。但凡不出意外,她往後出門有車轎代步,錦衣華服奴僕成羣。
聽到這兒,後孃心跳如擂鼓,盤算着要不要籠絡她一二,等姜蜜發達了也能拉拔她兒。
算命先生後面那段卻好像數九寒冬裡一瓢冰水迎頭澆來,讓後孃心涼了個徹底。
姜蜜哪兒都好,唯獨有一點,不利兄弟。
但凡她日子過得好,她兄弟就好不了,她大富大貴,那她兄弟就得窮困潦倒。反正她和兄弟之間只能好一個。
後孃也巴不得這算命先生是個騙子,可有些事,你沒聽說也就罷了,聽說之後就會想萬一呢?這種事寧可信其有。
這麼一琢磨她也不敢送姜蜜去給有錢老爺做妾了,只怕姜蜜得了寵剋死她兒。
要想讓她翻不了身最好是把人許給村裡那些地痞流氓老鰥夫,偏偏自己是做後孃的,要把原配留下的女兒放去那種人家……她非但毀名聲,姜父包括族中長輩也不會答應。
最好是許給那種看起來體面內裡一團亂並且黴運罩頂的人家。
衛成就這樣入了姜蜜後孃的眼,成爲第一備選女婿。
先說衛家家底本來就不厚,還供了個讀書人,現在又因爲衛成衰運連連鬧得兄嫂不滿寧肯背上不孝罵名也要跟他劃斷。
想想也是,別人屢試不第那是學問不夠。衛成這算什麼?連續三年他連考場都沒進得去,這種事往前數幾十年都沒聽過,人倒黴到這份上也真絕了。
知道他的都說衛成恐怕是命中註定掙不回功名,就算他學問做得好,老天爺不想讓他當秀才,他還能拗得過老天爺嗎?
姜蜜後孃越想越覺得衛成就是最佳人選。
他倒黴好,越倒黴越好。
就這樣,衛家和姜家稀裡糊塗達成了一致,他們很快定下親事,說定之後,前山村不少婦人背後嘀咕說姜蜜那後孃真是厲害的,任誰來看這門親事都是姜蜜高攀,不管怎麼說衛成是學問做得不錯的讀書人,唯一的缺點也就是衰。這種帶衰運的女婿疼閨女的誰也不會選,嫁過去就是好腳連痛腳,要跟着他一起倒黴。
偏偏這種理由還沒法挑明說,明面上看,衛成配姜蜜都足夠了,他要是能考上秀才姜蜜不就搖身一變成了秀才娘子?秀才娘子這名頭也不糟蹋她那身段容貌。
姜蜜出嫁之前,後孃拉着她說了不少,說衛三郎相貌周正,才學出衆,本來呢衛母吳氏斷斷不可能看上個鄉下媳婦,還是衛三郎自個兒願意,他懇求吳氏同意的。
後孃讓姜蜜好生侍奉公婆。
對自己的親事姜蜜本來知之甚少,聽後孃說完才覺察出形勢嚴峻。
衛三郎衰運連連她知道。
現在還不止,她甚至是不讓婆婆滿意的兒媳,是衛三郎自己要娶。
嫁過去恐怕要受不少罪。
姜蜜在心裡給自己打氣,想着能嫁出去是好事,留在孃家才變數多多。雖然她許的那人運氣差,不是還有句話叫風水輪流轉?再者除了這點衛成的確沒什麼可挑剔的,假如他不是衰運連連這門親事根本輪不到親孃早去的自己。
就這樣,定下親事沒幾個月,姜蜜就從前山村嫁到後山村。剛來衛家那幾天吳氏很不喜歡她,這個不喜歡源自於她太看重衛成,怎麼看都覺得喪母的鄉下姑娘配不上自家兒子。
姜蜜手腳勤快,做事麻利,性子又好,對公婆十分孝順,吳氏哪怕心裡還有氣,伸手不打笑臉人。
費了點心力,她勉強把日子給過順了。
雖然婆婆有時還是會說幾句怪話,相公衛成很體貼她,衛成也知道自己運道差,不敢許諾太多,只是默默苦讀。
相處之後姜蜜發現別人說衛成哪兒都好不是虛言,他爲人正派,讀書刻苦用功,平常很省,學塾那邊讓買的書他都是一本本借來抄,抄好自個兒訂上的,筆墨紙用的也是劣等品。
只是農家種地勉強也就只能餬口,換不回太多錢,哪怕他儉省,比起別家開銷還是太大了。
用過早膳,衛父扛着鋤頭準備下地,吳氏宰豬草去了,姜蜜打水刷乾淨碗,把竈屋收拾了準備去雞圈看看。
中秋以後天逐漸轉冷,家裡喂的雞不像之前那麼愛下蛋了。本來雞蛋也是衛家一個進項,每天撿幾個,攢上一旬能有三四十,攢的雞蛋多半是拿去換錢,也會剩下八個十個給衛成補身體。
這陣子母雞下蛋少,攢十天半個月還沒往常一半多,加上地裡產出也可憐,日子一下緊巴起來。
倒不至於餓肚子,怕的是拿不出錢給衛成交束脩。又聽說三節兩壽還要給塾師孝敬,外加筆墨紙硯也是一筆開銷,也難怪兩個嫂嫂急於同他們劃斷。
姜蜜蹲在下蛋母雞跟前看了會兒,她在心裡大略算過,這一旬統共只撿了十幾個蛋,後日又是旬休,明兒個傍晚相公就該歸家,這收穫實在太差了一點。
這一天姜蜜都在琢磨雞蛋,入夜睡覺之前還在想,睡着後,她就做了個夢。
夢和雞蛋沒關係,姜蜜醒來以後心悸半晌,覺得還不如夢到母雞下蛋。
她夢到什麼呢?
她夢到衛成在旬休歸家之前將他抄好的書送去書肆請掌櫃結錢,正好學塾裡幾位同窗也要去書肆所在那條街,他們結伴走,半路給人堵了。衛成受同窗所累,傷得不輕,他讓人擡回來的,養好傷院考已然結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