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瀰漫的夜空中殘月東垂,滄州大陸南部的夜晚,入冬之後顯得格外陰寒。
這裡是滄州大陸的西南部,延綿千里的戈壁地帶。
以此往北,是滄州大陸最爲繁華的瓦蘭平原,白石帝國與玄月帝國東西對峙,而再往南,就是充滿黑暗和詛咒的南疆部落,延綿無盡,茂密陰森的原始叢林。
這裡有五座彼此緊密聯繫在一起的人類城池,滄州貴族稱其爲五城聯盟,而當地人習慣稱之爲南部聯盟。看似孤零零的五座城池,因爲彼此間的援助協議,奇蹟般的在兩大帝國的夾縫中存活了下來。
這裡是位於南部聯盟的天水城,與百匯城一樣地處整個南部聯盟的最南邊界。
陰寒徹骨的雨水,從黑濛濛的天際直落而下,城市廣場的夜間,因爲這場突如其來的雨,多少又添加了幾分悲涼,整座城市越來越多的人死於風寒,死者被運往城外一個廢棄的礦場。
廣場上有許多衣着破爛的老人、小孩,冒着陰寒的雨水身體瑟瑟發抖,他們將目光投向中心的那堆熊熊燃燒的篝火,無助和迷茫佈滿了雙頰。
在人羣當中,依稀能夠看到一些年輕的面孔,相比之下他們的眼眸裡多了一絲生氣,他們努力翻找着附近的垃圾,企圖從這裡找到可以填飽肚子的食物,裸露出來的胳膊看起來渾厚有力,結實的肌肉,黝黑的皮膚充滿野性。
城市的夜晚屬於他們,寒冷潮溼的深夜貴族們的孩子早已入睡,這個城市到處遊蕩着飢不擇食的荒民,任何一份被人遺棄的食物,都有可能引發一場血戰。
“小五,大師就快來了,我們一定會被挑選上的!”靠近廣場邊緣,一個看上去十七八歲的男孩,在這樣陰寒的夜裡竟然光着強壯的上身,露在雨水裡的背脊之上,有一道貫穿左右的傷疤顯得觸目驚心。
一把形似寒月的巨大鐵弓橫跨背上,正好和那道傷疤彼此重疊在一起。
他彎着腰,用自己寬闊的身體替同伴遮擋雨水,那件破爛不堪的粗布上衣,也一併裹在懷裡躺着的青年身上。
“旗長,我。。。我是不是要死了?”懷裡的青年非常虛弱,他原本是黑鐵城青訓營的入伍新兵,已經陪着秦牧一起捱過了三個這樣陰寒的冬季,很不幸的是一個月前染上了風寒,身體一天比一天虛弱。
三百精兵一隊,百隊一旗,所謂旗長,自然是曾經統領萬千軍馬的高級將領!
滄州歷史上,十年前的南部聯盟之戰,成功或者失敗?人們終究無法準確的給出定義。
敗軍之將,面臨的只能是低賤逃亡的生活,雖然奇蹟般的活了下來,但是死亡從未離他們遠去。
虛弱的男孩伸出手緊緊的握着秦牧:“祝你好運,我會一直祝福你的,旗長!”小五眼眸裡的光耀一閃而逝,或許沒有人比他更清楚,死亡原來是這般陰寒的感覺。
秦牧有一頭烏黑的捲髮,他奮力的甩了甩頭上的雨珠,不敢相信小五竟然就這樣輕易的離開了世間,他還沒有娶妻生子,自己還沒來得及參加他的曠世婚禮。
只是那雙冰涼慘白的手已經無力的垂落下去,靜靜的躺在陰冷潮溼的地面,再也未曾挪動絲毫。
這時候,一輛馬車停在廣場,後面跟着一隊全身籠罩在黑色斗篷裡的苦行僧侶,緊跟着馬車上穿着潔白僧袍的僧侶邁步走出了馬車,銀白色的靴子踩在渾濁的泥水中,一步一步的朝着篝火而去。後面的苦行僧低着頭,沉默的跟隨其後。
秋痕大師,在天水城貧民階級心中是上蒼的使徒,仁慈和善良的化身,每當廣場篝火亮起,大師必然會出現在廣場中心,爲部分掙扎在生死邊緣的苦難之人消弭些許心底的悽苦,安排一份相對安穩的工作。
或許只是僕人,或許是刀口舔血的僱傭軍隊,也或許直接成爲跟隨大師身後苦行僧當中的一份子。
這是一種恩賜,對於常年被苦難折磨的人們來說,哪怕是被貴族視若禽畜的僕人,終歸能夠填飽空虛的肚子,甚至還能有一份穩定的報酬。
跳動的火苗倒影在人們的眼眸當中,像是勾起了一陣狂熱的信仰,人們崇拜大師,敬畏他的寬容和仁慈,所有人開始祈福膜拜,仿若救世主降臨身邊。
“疾苦無常,人間蒼狗!”這是大師亙古不變的開場白,荒民們卻百聽不厭。
秦牧粗重的眉毛擰成一團,緊緊的將小五抱在自己懷裡,仿若這一刻已經失去了另一半的自己,從青訓營開始他們已經相互認識,最近的三年更是形影不離。一起去礦地裡工作,一起爬到落滿枯枝的巷子上,遠遠的看着名門閨秀乘坐着華麗的馬車遊街而過。
彼此承載了對方的快樂和悲傷,一起捱餓,一起因爲一個沾滿灰塵的饅頭竊喜不已。
“抱歉孩子,我可能打擾到你了!”
當秦牧依舊沉寂在痛苦當中無法自拔的時候,一個溫和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擡起頭的時候,他看見大師正擡手摘下頭罩,露出九個醒目的戒疤,然後雙手合十唸了一句“善哉”,這是對於死者敬畏的禮儀,秋痕大師蹲下身子,將小五垂在地面的手臂交叉放在腹部。從手腕上摘下一串念珠,輕啓嘴脣,默唸往生。
直到那份掩藏很深的悲痛被公之於衆,秦牧眼角已經一片溫熱,他閉上眼睛,默默爲小五祈福,下輩子,或許能做一個富貴逼人的闊少爺,不再承受這人間煉獄般的疾苦。
“如果你不怕犧牲,願意做一個正直的勇士,最近天水商號正需要像你這樣健壯的傭軍”秋痕大師將念珠貼重新戴在手腕,起身之前擡手拍了拍他結實的脊樑。
“大師,我不能讓小五被丟進礦場!”秦牧甚至不敢擡頭,在他眼底依然顯露出倔強,哪怕秋痕大師是高高在上的使徒,就連那些趾高氣揚的貴族公子,都對大師恭恭敬敬不敢有一絲冒犯。
“相信我孩子,你會喜歡新的生活,至於你的朋友我會安排好的!”秋痕終於重新戴好斗篷,身後已經有兩名苦行僧過去擡起小五的屍體,用一件全新的黑色斗篷包好那具尚有餘溫的身體。
秦牧沒有多說其他,一直低着頭盯着自己光着的腳丫,一路跟着大師進了馬車,原本他是不敢進去的,但是大師堅持如此,他自然不能違抗大師的意願。
廣場中的篝火漸漸熄滅,那些沒有被挑上的荒民四下散開,有些嚎頭大哭,有些緊咬着自己的嘴脣一語不發,雙目裡晦暗的幽光徹底泯滅,這個嚴寒漫長的冬季,註定殘酷溼寒。
馬車一路顛簸,最終在靠近天水城南門一座獨立的宅子前停下,秋痕牽着秦牧的手,一步一步走到院子門口。
“秋痕大師,竹煙小姐已等候多時了!”門衛是一個高大魁梧的漢子,穿着銀白色的鮮亮盔甲,彎腰行了一禮,轉身推開院門。
秦牧並沒有跟隨大師進到那間透着橘黃燈火的房間,而是被帶到了側邊另一間低矮的房子裡。
“那裡有熱水,趕緊洗乾淨換上這套衣服!”領着秦牧進來的是一箇中年男子,一臉濃厚的絡腮鬍子,一頭金黃色的捲髮,寬闊的額頭,方形臉,身體非常強壯,脖子左側有一處明顯的傷疤。
秦牧知道自己沒有權利知道太多,沒有絲毫猶豫,轉身朝男子指定的方向走去,穿過一扇木門,裡面是一個不算寬敞的房子,有一個生着火的爐竈,上面架着一口大鍋,裡面的熱水霧氣騰騰。
在這樣陰寒的天氣裡,能洗一個熱水澡,這是秦牧以前重來就不敢去想的事情。
將熱水舀進一旁的木桶裡,在往裡面加些冷水,等溫度正好的時候,秦牧赤條條的躺進了木桶裡,心底徹骨的寒意被席捲一空,冰冷的身體漸漸變的溫熱起來。
“換好衣服,到院子裡集合!”男子的聲音隔着木門傳了進來,秦牧趕緊從木桶裡爬了出來,用自己的舊褲子將身上的水漬擦拭乾淨,換上了那套至少完整的粗布青衫,最後將那把巨弓再一次橫跨在堅實的背脊。
秦牧走進院子的時候,夜色中竟然密密麻麻的站滿了跟自己一樣打扮的人,隨便找了一個位置站好,從縫隙裡擡眼望過去,人羣前頭,之前那個絡腮鬍子手裡正捧着一個冊子,一雙眼睛來回在人羣裡掃視了幾遍。
“點到名字的大聲喊到!”
“蕭強!”
“到!”
“王小軍”
“到”
“。。。。。。。”
“秦牧!”
“到!”秦牧的名字排在最後,當對方唸到自己名字的時候,他近乎瘋狂的扯開嗓門迴應。
“以前的你們,可能是殺人犯、死囚、小偷、地痞、賤民,從現在開始,忘記你們的過去,現在你們是竹煙小姐的臨時傭軍,從明天開始,你們將接受嚴格的訓練,直到主人啓程爲止,用你們的武器,碾碎那些敢於侵犯主人威嚴的混蛋!記住,你們的命不是自己的!”
隨着這個抑揚頓挫的聲音,在場所有人默默的挺起了胸膛,不管過往多麼不堪,這一刻開始,他們渴望成爲英勇的鬥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