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翊鈞的聲音很大,表情甚至有些猙獰,大殿裡面沒有一個人開口,全都靜靜的聽着,整個大殿落針可聞,連喘氣聲都小了很多。
“爾俸爾祿,民脂民膏,朕的子民,沒人能這麼欺辱,大明不允許有這樣的官員存在!”
“刑部何在?”朱翊鈞目光冷冷的掃過所有人,大聲的叫了一聲。
刑部尚書徐學謨身子一顫,連忙站出來躬身道:“臣在!”
“這是量刑是你們刑部送來的吧?”朱翊鈞手上拿着一份卷宗,大聲的說道:“趙德乾充軍三千里,然後就沒了?”
“這就是你們刑部的量刑?賣官受賄,如此重罪,就充軍三千里?”
徐學謨頓時啞口無言,這的確是他們刑部的量刑,只不過的確是輕了。可是大家都是文官,總是要留些臉面的,加上也要念着幾分香火情。
如果處罰過重,那其他官員會怎麼看自己?官聲也很重要啊!
“臣有罪!”徐學謨連忙跪倒在地上,大聲的說道。
朱翊鈞看着徐學謨,沒有說話,而是轉頭看向了跟着徐學謨來的刑部侍郎孫丕揚。這個人是朱翊鈞培養的刑部接班人,徐學謨下去之後,那就是他了。
“孫丕揚!”朱翊鈞開口叫了一聲,聲音很冷。
“臣在!”孫丕揚連忙站了出來,大聲的說道。
朱翊鈞這一叫孫丕揚,直接把所有的大臣都嚇了一跳,皇上這是要做什麼?孫丕揚雖然是刑部侍郎,可是這裡並沒有他發言的位子。
皇上先是呵斥了徐學謨,現在又叫孫丕揚,這可不是好兆頭。
“你是刑部侍郎,朕來問你,可曾熟讀大明律?”朱翊鈞點了點頭,然後淡淡的問道。
“回陛下,臣熟讀大明律。”孫丕揚連忙答道。
朱翊鈞再一次點了點頭:“朕記得大明律之中好像又吏律,在吏律裡面,對官員貪贓枉法有着很明確的規定,你來告訴朕,上面是怎麼寫的?”
這話一出,所有人的臉色都是一遍,要完蛋。
“回陛下,按照大明律,貪贓和枉法皆有罪,吏部一干人等,皆爲貪贓枉法二罪,是以當兩罪並罰,從嚴從重。”
“按照大明律規定,枉法者,減一等官,追奪除名,吏,罷役,說事過錢者,有祿人,減受錢人一等,無祿人,減二等,罪止杖一百,各遷徙,有贓者計贓,從重論。”
“計贓,一貫以下杖七十,徒百里。”
“一貫之上至五貫杖八十,徒三百里。”
“五十貫之上,杖一百,徒三千里。”
“八十貫以上,絞刑,抄沒家產,嫡系親眷,充軍。”
朱翊鈞點了點頭,看着孫丕揚說道:“不錯,記得很熟,那朕來問你,吏部一干人等,該如何量刑?”
“回陛下,吏部衆案犯,皆應判處絞刑,抄沒家產,直系親眷,充軍!”孫丕揚低着頭,大聲的回答道,聲音很平穩。
朱翊鈞滿意的點了點頭,然後轉頭看向徐學謨:“徐愛卿,你來告訴朕,這大明律是擺設嗎?既然大明律明文規定,你們刑部量刑是根據什麼量刑的?”
“在朕看來,吏部這些人,不光應該絞刑,應該剝皮充草懸掛於吏部衙門之外。”
朱翊鈞這句話出來,真的是把人給嚇到了,剝皮充草這事多少年沒人聽過了。這個不行,這個絕對不行啊!太嚇人了。
剝皮充草,這本來就是朱元璋當初嚇唬文官的。
將貪污官員判處絞刑之後,把皮剝下來晾乾,然後填充上稻草。在衙門口埋一根旗杆,將充草後的人皮掛在旗杆上隨風飄蕩。
讓後來的官吏看看,你前任就是這麼死的。
每天進出衙門都能看到,嚇都嚇死你,收銀子,看你有幾個膽子。
現在這些文官都是聽說過,誰都沒見過,可是聽說過就夠嚇人了,這要是真的這麼幹,那就更嚇人了。想到這種刑罰落到自己這些人身上,所有人都狠狠打了一個寒顫。
這不行!
想到吏部衙門口埋一根旗杆,上面飄蕩着十幾個用稻草填充的人皮,直接讓人不寒而慄。於是所有人的目光都轉向了申時行,意思很明顯,申閣老,你說話吧!
申時行心裡面暗罵,這叫什麼事情,這有老夫什麼事情?
貪贓枉法又不是自己,審案的也不是自己,量刑的還不是自己,結果搞出這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讓老夫去頂皇上,這是人乾的事情嗎?
雖然心裡面百般不情願,可是申時行還是得站出來,誰讓你是內閣首輔,你官職最高。
“陛下,臣以爲此舉不妥!”申時行站起身子,一臉嚴肅的說道,作爲廷議出了朱翊鈞之外唯一有座位的人,申時行的分量還是挺重的。
朱翊鈞轉頭看向申時行,陰沉着臉說道:“申愛卿,你有何意見?”
聽着皇上語氣不善,申時行頓時頭大如鬥,不過還是硬着頭皮說道:“陛下有一句話,臣認爲說的很好,大明律既然有明文規定,那就按照大明律行事爲好。”
“朝廷自有朝廷的法度,那就應該一切按照法度來行事,如果人人都不按照法度來行事,那還要法度做什麼?臣彈劾刑部尚書徐學謨枉法。”
朱翊鈞深深的看了一眼申時行,心裡面忍不住罵道:“老狐狸!”
申時行這話似乎打開了大臣們的嘴,內閣次輔餘有丁也跟着站了出來:“臣覺得申閣老所言極是,當以大明律爲準。”
“臣等複議!”
到了這個時候,吏部那些人的死活已經顧不得了,大臣們恨不得他們去死,死有餘辜。至於刑部尚書徐學謨,對不起了老徐,事急從權,顧不了那麼多了。
朱翊鈞看着所有大臣都這麼說,陰沉着臉,運了半天氣,這纔不甘心的說道:“你們都是這麼想的?”
沒人說話。
朱翊鈞一甩袖子,走回了自己的龍椅坐下,大聲的對孫丕揚說道:“孫丕揚,枉法該當何罪啊?”
衆人一聽,頓時鬆了一口氣,終於把皇上這股邪氣給壓下去了。至於皇上說的要治徐學謨枉法的罪名,看起來更像是慾求不滿之後的發泄。
孫丕揚也知道這個時候不說話是不行了,連忙躬身道:“回陛下,枉法者當視情況減官罰俸或者杖責,有贓者,從重論處。”
聽了孫丕揚的話,朱翊鈞一愣,這個處理還真是有理有據。看了一眼徐學謨,朱翊鈞也不太忍心苛責,直接說道:“那就罰俸半年吧!”
事實上朱翊鈞也知道,今天的事情自己針對的也不是徐學謨,而是吏部趙德乾案,同時更是針對大明律。朱翊鈞喊的這麼兇,真實目的卻是爲了修改大明律。
不過現在還不能表露這個態度,時機還不成熟。
徐學謨只是恰逢其會,當然了,他這個幹本身就不合格。朱翊鈞不會拿這件事情去磋磨徐學謨,那會顯得自己這個皇帝太小氣。
當然了,這也和朱翊鈞知道徐學謨還有一個大雷要抗有關係。
刑部侍郎的案子雖然還沒爆出來,可是也快了。等到那個案子被法紀司爆出來,徐學謨這個刑部尚書也就當到頭了。
徐學謨走了之後,接任的自然就是孫丕揚,這個朱翊鈞早就準備好的接班人。
“謝陛下!”徐學謨連忙跪下磕頭謝恩。
掙扎着從地上爬起來,徐學謨差點沒摔倒,幸虧孫丕揚從旁邊扶了一下。皇上剛剛發怒,大臣們拿他說事,還是嚇了徐學謨一跳。
現在聽到只是罰俸半年,徐學謨頓時鬆了一口氣。
申時行等人也是如此,比起皇上剛剛的態度,罰俸半年真的是算是輕的了。
“吏部趙德乾一案,按照大明律論處。”朱翊鈞淡淡的補充了一句。
這個時候自然沒人反對朱翊鈞的話了,趙德乾那種蠢貨就讓他去死好了。好不容很安撫了皇上,沒人這個時候作死的給趙德乾求情。
朱翊鈞看了一眼申時行,開口說道:“申愛卿。”
“臣在!”申時行連忙答應了一聲,躬身道。
“內閣擬旨,凡京城內外衙門,今後處事,當以大明律爲準,不可有枉法之處,違者,從重處理。”朱翊鈞淡淡的說了這麼一句話。
申時行等人卻是心中凜然,全都按照大明律處理?
做了這麼多年的官,申時行深知一點,官場講究的法理不外乎人情,很多時候官員都會在這裡面做點小動作,以後怕是不好辦了。
這個還不是關鍵,而是法紀司那邊。
如果法紀司在查出幾個案子,那怎麼辦?誰知道什麼時候會查到誰的身上,如果一切都按照大明律處置,貪污八十貫就要絞刑。
“是,臣遵旨!”
雖然心裡面有很多想法,可是申時行卻不敢說,他也不知道從哪裡說。皇上這個要求也不是無理取鬧,反對該怎麼反對呢?
“好了,今天到就到這裡吧!”朱翊鈞點了點頭,留下這一句話,然後轉身走了。
大臣們的心情都很複雜,申時行心裡面卻有了一絲明悟,這都是漲俸祿鬧大,就知道那錢沒那麼好拿。老朱家的皇帝都小心眼,看來咱們這位天子也不例外啊!
俸祿漲了,那就嚴查貪腐,你總不能說你夠花吧?
百官哭窮也不是一天兩天了,現在皇上要整飭貪腐了,這下好了。
“閣老,今日之事?”一邊向外走,衆人一邊圍繞在了申時行的身邊,略微有些遲疑的問道:“咱們該如何做?”
“回去約束好下面的人,好好做事。”申時行留下這句話,轉身就走了。
雖然心裡面大致猜到是怎麼回事了,可是申時行不能說,因爲說了也沒用。皇上查貪腐,說破大天也沒用,這是大道。
你貪腐了,收拾你,那就是天經地義的事情,沒道理可講。
皇上要整肅官場,整肅吏治,申時行這一次是打定了主意不參合了。回去就給皇上寫一份請查吏治的奏摺,然後鮮明的表明態度。
在申時行看來,一場風暴就要來了,保住自己纔是關鍵。
這一次廷議的內容很快就傳遍了官場,內閣那份聖旨也傳到了京城的各個衙門。頓時無數人心慌慌,尤其是在得知趙德乾等人的判罰之後。
所有人販一律絞刑,抄沒家產,直系血親充軍發配。
一時間法紀司聲名大噪,已經到了人嫌狗憎的地步了。官員見到法紀司的人,全都繞着走,生怕被他們給盯上,簡直要了命了。
在這個時候,又一個消息爆了出來,都察院成立了一個新的衙門,名叫貪腐司。與法紀司平級,專司官員貪腐,法紀司的郎中名叫齊卞。
原本是法紀司齊斐的得力干將,吏部侍郎趙德乾案就是他負責的。
這個消息大家還沒消化,又一個消息傳來了,都察院右都御史王家屏調任吏部侍郎。接任都察院右都御史職位的,乃是南京戶部侍郎趙廉。
雖然都察院的右都御使官職不小,換人了肯定也會引起討論,但是絕對不會引起軒然大波。
可是這一次卻不一樣,現在誰都知道,都察院右都御史掌握着大明法紀司和新成立的貪腐司。在這麼一個關鍵的時候換人,不能不讓人想入非非了。
尤其是當趙廉的資歷爆出開之後,可以說更是引起了軒然大波。
趙廉之前的資歷倒是沒什麼,雖然升官挺快,可是大家也都不在意,這樣的人在大明雖然不多,但是也不少。可是趙廉這一次升官,還調任都察院右都御史,掌法紀司和貪腐司事,主要是因爲他在南京和福建的作爲。
查福壽膏案,查甄家通倭案,這兩個案子就沒一個小案子。
據說因爲這兩個案子,被誅殺之人,已經有好幾百了。隨着趙廉入京,人數已經越來越多了,等到趙廉來到京城的門口,人數已經增加到三千多人了。
至於趙廉的形象,基本上酷吏有的,他都有了,各種段子傳的也是煞有介事。
紫禁城,文華殿。
朱翊鈞坐在龍椅上,聽着張鯨的彙報,臉上露出一抹笑容:“希望趙廉知道這些消息之後,不要崩潰了纔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