嗢昆水兩岸成了巨大的工地。
從中原來的工匠們就地取材,在各族奴隸的協助下,夯土版築城牆。
新城的位置在老城東側,相鄰而建。
因爲客觀條件限制,這座被命名爲“無上可汗”城的草原新城規模不會太大,城周大概只有七八里的樣子,相當於河南一個縣城大小。
但在草原之上,這仍然是標準很高的雄城。
烏德鞬山腳下,石碑被埋了下去。
準確地說,這應該是石柱了,因爲四面都刻有文字:漢語、回鶻語、突厥語,昭示着無上可汗對這片土地無可爭辯的統治。
“北衙、理蕃院體系要進行重構,現有的體制已無法有效統治這麼大的地盤。”黑城子老城之內,邵樹德喊來了理蕃院主事楊爚、北衙樞密院的兩位樞密副使趙匡凝、徐浩議事。
楊爚是繼野利經臣、李延齡之後,理蕃院的第三任主官,從北衙樞密使的位上調任,已一年有餘。
“陛下想怎麼改?”楊爚問道。
“地方、中樞體制都要改。”邵樹德說道:“理蕃院是中樞,現有架構太粗疏,官員太少,至少要彷中書六部堆一個體製出來,收稅、賑災、刑罰等等,因爲是事實上的分封制,因此無需像中書那麼細,但基礎的架構要有。”
“官職的名字可以漢地、草原相結合,便於他們理解。政事堂有七位宰相,理蕃院也可以多設幾位主官,尚書也好,于越也罷,都無所謂。草原部族首領中有威望,有能力的,可以調入理蕃院、北衙樞密院當於越、當尚書、當樞密使,不要歧視他們,儘可能將他們納入體制。”
“至於地方上,朕昨日按冊分封了不少夷離堇(突厥、回鶻時代部族長的官職)出去。你們再想想,需不需要設一個方面總管?”
邵樹德一方面仔細回憶後世滿清時的制度,又對應現在的實際情況,思考如何將其本地化。畢竟情況不同,滿清時的盟旗制度是無法照抄的,還是得修修改改。
清朝時的漠北,在多倫諾爾會盟後,清廷封了土謝圖汗、車臣汗、札薩克汗,統領各部。
這是合乎實際的,因爲草原廣闊,又處於分封自治狀態,若分得太細,沒有一個領頭人,很容易被外敵席捲而潰,一舉吞併。
後突厥時代,地盤遠不如前代,還分左右廂。
回鶻時代,設葉護(相當於總督)管理各處。
蒙古時代,也有類似的官職。
這種方面大員的職務不得不設,卻又要設得十分謹慎,蓋因邵樹德對草原的統治還十分脆弱。不過話又說回來了,匈奴、突厥、回鶻對草原的統治也不咋地,這個地方天然容易分裂,正宗草原大汗都沒做到的事,你就別想太多了。
還不如好好關心各部的訴求,讓他們遵守政治倫理——政治倫理這種東西,看不見摸不着,但卻是真實存在的,比如君主保護封臣,封臣向君主效忠,這就是一種政治倫理。
只要是人類,且有了一定的文明法度,都存在政治倫理這種事情。
中原一度提倡兵強馬壯者爲天子,就是政治倫理的缺失。
南北朝時期,世家門閥與君主共治天下,其實也是一種政治倫理。
貫穿大半個歷史的儒家,其中相當部分也是講的政治倫理。
草原有草原的政治倫理,南蠻有南蠻的政治倫理,中原有中原的政治倫理,都是根植於其文化和傳統的,要深入去了解它們,不能一概而論。
“臣會與同僚商議此事。”楊爚應道。
“也不用着急。”邵樹德說道:“制度從來都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完善的。更何況像咱們如此深入地統治草原還是第一回,一切都要摸索。慢慢來,制度有問題,以後還可以改。有朕在,還彈壓得住。”
“陛下一身實乃天下所繫。”楊爚嘆道。
“這話就不用多說了。再爲天下所繫,你躲在宮中,也是屁用沒有。”邵樹德擺了擺手,道:“正如這些草原羣豪,朕如果不親自來一趟,是不可能真正統治他們的。撐死了只能像前唐那樣,羈縻統治。”
但羈縻統治,其實也分三六九等。要想控制得深,就別想偷懶。
李世民是在長安,被各部聯合上尊號“天可汗”,他沒有去過草原,靠的是軍事威懾。對草原各部,也就是封個官,但控制力度比其他王朝強,可以徵兵打仗。
但邵樹德的野心更大一些,他想在草原上建立體制,將其視爲本國國土,在前唐的程度上進一步加深控制。
形象點說,他昨天冊封了一堆夷離堇,這就相當於一個個藩鎮。
朝廷與藩鎮的關係,對大夏官員來說一點不陌生,甚至可以說太熟悉了,這是很多大一統王朝官員缺乏的“體驗”。
這其中有很多經驗、手段,都是可以琢磨琢磨再用起來的。
比如,唐憲宗時期,一度讓天下各個藩鎮都老實了,達成了所謂的“元和中興”。
老實的標誌是什麼?
一、兩稅三分,藩鎮的賦稅要解一部分至中央。鑑於草原窮困,交多少賦稅可以再議,但一定要有,這是原則問題。
二、要派軍隊幫助朝廷打仗。比如防秋、防冬等全國性的對外軍事行動,鎮壓叛軍等等,踊躍出兵的藩鎮,唐廷會給予物質獎勵。
三、藩鎮內部的官位,朝廷有時候會有任免,要能得到執行。
四、藩鎮官員幹得好的,可以入朝爲官,保持上下流動。
五、朝廷有時候會分拆藩鎮,比如淄青鎮被一分爲三。
六、其他還有諸如科舉、刑獄之類的,都是小事了,重要性不如前面幾個。
大夏朝廷與草原各部落的關係,如果能做到元和年間唐廷與藩鎮之間的程度,那簡直是古往今來開天闢地頭一遭了,歷史性的突破。
後世滿清與草原的關係,其實也類似於唐廷與藩鎮的關係,只不過他們是肅代時期,控制力更強。
“陛下此番西征,走北線耶?南線耶?”楊爚問道。
邵樹德猶豫了一下,實話實說:“本來朕想走南線,順道看看河西諸州的。但會盟之後,左思右想,覺得權柄不能授予他人,還是得親領諸部夷離堇,加強一下威望。楊卿覺得如何?”
“陛下方上尊號,即位爲汗,確實不應該將權柄讓予他人。”楊爚說道:“河西諸州,班師時路過看看也無妨。”
“善!”邵樹德高興地說道:“那就這麼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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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極十四年五月十八,會盟完畢後,新官上任的各部夷離堇拿着簇新的冊封詔書、官位告身、旗牌印信和諸般賞賜,匆匆離開黑城子,各回各家。
西征,並不需要所有部落都出兵,主力還是禁軍馬隊以及陰山、河西、磧北一帶的各個部落,人也不需要很多,每個部落出個幾百精銳就夠了。
韃靼三十姓、河西十七部外加陰山、代北、河套的部落,以及一意留下來的女真諸部子弟,總共出兵四萬人。
除此之外,已抵達靈州的遼東道府兵兩千人緊急北上,與豐、勝府兵兩千人匯合。
陰山兩鎮軍挑選了兩千兵馬隨駕。
關北道州兵也挑選了兩千人隨駕。
倒不是差他們這萬兒八千人,主要是軍隊長時間不打仗並非好事,西征可以讓他們得到鍛鍊,回來後帶動其他人,讓部隊不至於墮落得那麼快。
最後還有隨軍輔兵逾萬,以侍衛親軍爲主。這是爲軍屬騎兵、銀鞍直準備的,他們沒有輔兵,需要有人提供後勤服務。
如此一來,北路兵馬將達到十一二萬人。
在草原上不算什麼大軍,畢竟阿保機動不動出動“三十萬”、“四十萬”大軍西征,但如果考慮兵員質量的話,又非常了不得了。
五月二十,邵樹德還在等待各部選送牛羊馬駝過來。
走北線草原西征,自然不可能再長途轉運糧食,只能用純草原人的路數了,邊放牧,邊進軍。
各部送來的牛羊,朝廷會用糧食折算補給他們。其實有點吃虧,因爲牲畜是生產資料,並不是食物,因此還會額外給一些布匹作爲賞賜——都這樣了,要是還覺得吃虧,那就說不過去了。
等待期間,他召集諸將研究了一下行軍路線。
“朕的意思,直趨北庭。”邵樹德在地圖上劃了一個大圈,道:“在高昌回鶻的版圖中,北庭的統治並不算特別穩固,有時候甚至還會易手丟掉。蔥西回鶻、高昌回鶻、葛邏祿人等等,在此廝殺不休,民間積儲消耗甚劇,百姓對他們大概也沒什麼好臉色。王師若出現在那邊,攻伐起來不算太困難,較爲容易得手,獲得第一個立足點。”
這條路線說起來心酸。
安史之亂後,河西陷蕃,安西、北庭被隔斷在外,當地官員只能借道回鶻控制的草原與長安溝通,走的就是這條路線。
絲綢之路的商人走的也是這條路線。
再早一些,閣那崛多、寶暹等僧人借道突厥草原,前來中原,走的還是這條路線。
整個路程大約三千里。前面一兩千裡是無邊無際的大草原,幾乎沒有任何城池、堡寨等地標性建築,單調得讓人絕望。
也只有出了原回鶻汗國的西界,進入唐安西地界時,纔會看到明顯的人類文明建築。
“陛下,就這麼走吧。末將願爲先鋒。”奉國軍都遊奕使朱瑾跳了出來,說道。
艹!飛龍軍使楊亮暗罵一聲,緊跟着站了出來,道:“陛下,自去歲回鶻被擊敗,潰逃回去後,便已經死了心,不再東顧。如今會盟方結束數日,如果早日西進,賊人定然不備,爲我所趁。”
楊亮的意思,其實就是早日出兵,趁着回鶻沒反應過來,先趕路,待他們收到消息並動員好部隊時,北路大軍多半已靠近他們的邊界。
“臣附議。”鐵騎軍使折嗣裕說道:“不過要聯絡好南線大軍。于闐國那邊雖然已經談好,但他們若動作遲緩,就沒法吸引賊人注意力了。”
“于闐來不來都沒關係。”飛熊軍使王崇豪氣干雲地說道:“甚至沒有臧都保的南線大軍,光憑咱們一路,也足以掃平回鶻了。”
“拔野古,你怎麼不說話?”邵樹德看向韃靼三十姓之一的拔野古氏的夷離堇,問道。
“大汗,臣同意諸位的意見,十餘萬大軍,直接進薄北庭也好,先攻尹州也罷,都沒有關係。”
“野利大蟲,你的意見呢?”邵樹德又問道。
“大汗,臣……臣附議。”野利大蟲毫無主見,直接應道。
“那就這麼定了!”邵樹德一拍桌子,道:“大進軍,直取北庭!各部夷離堇,立刻回去召集兵馬,跟上朕的大軍。”
“遵命!”衆人轟然應命,情緒一下子熱烈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