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匡威率部抵達了天成軍,充作先鋒的劉仁恭則進抵天成軍以西的清塞軍,並與朔方軍遊騎相遇,就此止步。
天成軍,在今大同天鎮縣。
清塞軍,本在蔚州,玄宗時王忠嗣北移至此,“以張國勢”,在今大同陽高縣南。
幽州鎮剛剛大勝河東,士氣正盛,從蔚州一路追來。因半途聽聞李克用已在整頓兵馬撤退,一下子就放慢了腳步。
老藩鎮兵的習性了!
在別人威脅到他們的時候,能夠打起精神,奮勇拼殺。可一旦敵人退去,威脅解除,就又一副消極怠工的模樣了,只有大帥加賞才能驅使他們繼續前進,但戰鬥力與之前保衛家園時也不可同日而語。
與劉仁恭對上的是天柱軍的遊騎。
邵樹德已經率部南下,天柱軍護衛左翼,遊騎散出去很遠,因此很快偵察到了劉仁恭的部隊。
消息第一時間上報,遞到了邵樹德馬車上。
對這事,他還是挺重視的,因爲事關此番出兵的成果之一。
赫連鐸現在有兩個“爹”,他會投向誰呢?這是個問題。
“大發遊騎,查一查幽州鎮來了多少人馬。”邵樹德找來了已升任鐵林軍都虞候的夏三木,下令道。
夏三木領命而去。
河東的兵馬,已經弄清楚了。雲州城下四五萬人,東路應該還有一批,但不如雲州多,撐死兩萬,可能只有一萬多。
在聽聞楊悅率部出善陽關後,據哨騎查探,李克用又派兵增援被他佔領的朔州。
大將是誰不清楚,兵力多少也不知道,多半是一到兩萬人,算上戍守朔州的兵馬,差不多近兩萬。
這一戰,李克用竟然動用了八九萬人,對河東來說,算是全力而而爲了。
朔方軍十三萬人,對上河東這八九萬人,勝算幾何?
邵樹德不敢肯定,因爲十三萬大軍裡只有六萬衙軍是可以信任的,其他的戰鬥力都要下降一截乃至一大截。
河東這八九萬人是何成色,不知。或許只有五萬衙軍,剩下的是蕃兵、州兵、縣鎮兵甚至是團結兵之類,但行軍作戰,就得把敵人往強了考慮,不然要吃大虧。
當然現在追究河東兵力成色已無太大意義了,因爲李克用已經開始退兵,短時間內不會再來了。
朔方軍也很默契地沒有過分進逼,免得再打起來,不值得。
萬一敗了呢?兵兇戰危,戰場上可沒穩贏的事情。
邵樹德算是掏空了家底,李克用也是全力北上,現在決戰,就是麻桿打狼兩頭怕。
李克用主動退兵,大概是各方最能接受的事情了。接下來他還有一堆麻煩事纏身,未必會再有心思北上了。
至於幽州援軍的兵力,李克用應該是有數的。他當然不會告訴朔方軍,這個只能自己查探了。
別看之前大家是一條戰線的,幽州使者也剛花三千多斤銀從夏州買走了五千匹馬,但李匡威這人不肯透露援軍數量,可見其想法也很多。
這個世道,沒有所謂的“隊友”可以信任,大家都防着一手,隊友也隨時可能翻臉。
四月初九,邵樹德抵達雲州城北四十里的燕昌城。
“罪將申信拜見靈武郡王。”萬勝軍使申信肉袒出降,戰戰兢兢。
被困在燕昌城裡邊這麼久,食水將盡,援兵被擊退,突圍又是思路一條,唯有投降一條路了。
跟着申信一起投降的還有萬勝軍四千一百步卒、三百多騎卒,此時都解了甲,上繳了器械,被銀槍都的人看守着。
邵樹德之前瞭解過,萬勝軍四千多人,披甲率達到了七成,也就是三千餘副鎧甲,其中鐵甲一千五百出頭,剩下的都是皮甲,這相當可以了。
國朝盛時,披甲率一度達到八成,全軍鐵甲率五成的樣子,已經是自古以來最高的了。
中唐以後,北方藩鎮軍隊的平均披甲率維持在六成,皮甲、鐵甲的比例看各鎮自身經濟情況了,不一而足。
但無論哪個藩鎮,鐵甲都是高價值的物品,甚至就連朝廷也是。
數十年前,吐蕃入寇朔方,朝廷一次賜給鹽州的器械是一百五十口陌刀、一百副鐵甲。
討昭義劉稹,賜給河陽軍二千口陌刀、弓三千張、甲一千副。
朔方軍現在的披甲率是七成五左右,但其中鐵甲的比例比河東軍少了不少,全軍大概只有20%的人是鐵甲,河東軍至少30%,精銳點的估計更高。
河東名鎮,晉陽北都,底子確實厚。
不靠騎兵,還真玩不過人家了,靠!
當然邵大帥也很想得開。李克用是在吃老本,朔方軍則是慢慢積累上升,要看趨勢嘛。
歷次西征,擄掠了不少工匠,綏、夏、靈、蘭、渭五大都作院也建立起來了,以後工匠數量會越來越多,民間鐵匠業也在大發展,再過幾年,咱們再看?
“申將軍何罪之有?”邵樹德溫言道:“你回去便和義兄說,雲州赫連氏,素來忠勇,朝廷每有詔,皆出兵從徵,爲何相攻?不如罷兵。河北驕藩逆鎮,目無綱紀,動輒作亂,實宜討之。河南宣武,兄之仇讎也,亦當討之。”
申信溫言大爲驚訝:“靈武郡王願放某回河東?”
“爲何不可?”邵樹德笑道:“吾與隴西郡王乃香火兄弟,有何化不開的仇怨?且回河東吧,不光你,還有諸將士,器械亦可帶回去。唔,時已近午,可吃餐飯再走。”
“靈武郡王如此仁義,庸將不知該說什麼好了。”申信臉有動容之色,道:“大王仁義寬厚之名,定遍傳河東。”
像個人質一樣被困在燕昌城,最後糧盡投降,本以爲下場悽慘,結果竟然還有這等好事?將士們聽聞,定然也十分振奮,誰不想回去與家人團聚?投降後被髮配到很遠的地方,一輩子都回不了河東,如果不是實在沒有選擇,誰願意這樣?
“申將軍可知李匡威帶來了多少人馬?蔚州原本又有多少守軍?”邵樹德突然問道。
“蔚州本就控制在幽州手中,好幾年了,燕將劉仁恭手底下大概有四千多人。此番李匡威所將之援軍,應不下三萬衆,或許三萬五千亦有之。”申信痛快地說道。
邵樹德聞言大喜,立刻吩咐給萬勝軍士卒準備飯食,他則單獨宴請了申信,席間問了不少有關河東的事情,申信大體上還算配合,該說的都說了。
……
雲州西南的神堆柵附近,李克用登上高山,俯瞰北方的原野。
原野上,大羣騎兵正在聚集。旗號看不清楚,但馬匹很多,訓練有素。
“讓康軍使過來。”看了一會後,李克用突然說道。
康君立一路小跑奔上山來,甫一見面便道:“大帥,怎還不走?後面全是邵賊的兵,這會不知道爲何停下了,可誰知道什麼時候又大舉南下了呢?”
李克用身邊只有義兒、親騎兩軍,這是最後走的兩支部隊。他也算是膽子大的,居然敢留下來觀朔方軍兵勢。
“康軍使,就你與義邵賊兵馬交鋒的感覺來看,他的騎軍強在哪裡?弱在哪裡?”李克用仔仔細細地看着幾乎到處都是朔方騎兵,問道。
“具裝甲騎很強。那麼粗的馬槊,很少見到了,讓我想到了南朝羊侃。”康君立不假思索地說道,看來鐵鷂子給他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
羊侃祖上曾在劉裕手下效力,後來又在北魏爲官。南樑時期,羊侃渡江投順梁武帝。
當時“少府奏新造兩刃槊成”,長二丈四尺(約5.88米),圍一尺三寸(圓周0.32米)。
梁武帝“因賜侃馬,令試之。”
於是羊侃騎上了駿馬紫騮,“執槊上馬,左右刺擊,特盡其妙”,其威勢甚至嚇得圍觀的人爬到樹上,還把樹壓斷了,故此槊又得名“折樹槊”。
康君立這麼說,當然不是指鐵鷂子個個都像羊侃那麼牲口,而是他們使用的馬槊太沉重了,威力也太大了,非得軍中精挑細選的壯勇之士不能持之。
“河東有無必要設立具裝甲騎?”李克用追問道。
河東的騎兵,輕裝的穿的是皮甲,重裝的倒是鐵甲,然馬無甲,算不得具裝甲騎。
而且甲與甲也不一樣。
邵樹德在鐵鷂子身上舍得下本錢,軍士穿的都是冷鍛瘊子甲。
去年還特意給他們加配保護騎士面部的面簾。
這樣一來,騎士有頭盔、面簾、瘊子甲,馬有面簾、雞頸(保護馬頸)、馬身甲、搭後(保護馬臀)、寄生(保護馬尻),完完全全一副南北朝具裝甲騎武裝到牙齒的模樣了雖然就裝甲厚度而言,還比不上那個時代。
這種裝備,國朝初年也有過,後來就越來越簡略,再不復以前的壯觀了。
南北朝,那可真是具裝甲騎的黃金年代,也是病態化發展的年代。以至於連大將、公卿、王侯下葬時,墓裡都要有具裝甲騎裝備陪葬,這喜愛是深入骨髓了。
“大帥,邵賊騎士所着之甲,據拷訊俘虜得知,名‘瘊子甲’,箭矢不能入,刀槍不能進,堅韌異常。其上千騎一路衝來,擋着披靡,無不潰散。此戰若無具裝甲騎,末將必可擊敗其銀槍都。”康君立道:“故此,末將請置具裝甲騎,以遏西賊之勢。”
李克用不置可否,又問道:“銀槍都之外,其他騎軍部伍未交手?”
“不曾。”
“我聽聞邵賊有精騎曰‘鐵騎軍’者,置‘突騎’、‘背嵬’兩都,屢建殊勳。不知吾親騎、飛騎、橫衝三軍,與之相比如何。”
康君立想了一會,沒說話。
親騎、飛騎二軍,在他看來比邵賊之銀槍都強一些,但估計與突騎、背嵬兩軍差不多。橫衝軍實爲橫衝都,只有五百騎,目前由李存孝領之,此番並未北上。
騎兵太少了!即便精銳一些,長期拉鋸戰打下來,一點點消耗,補充得上麼?怕不是越打越弱。
北方響起了角聲。
李克用、康君立二人循聲望去,只見大隊騎兵調頭北上,聚集在一處山谷之中。
良久之後,山谷外圍又來了大羣騎兵,其勢如奔雷一般,直朝東面而去。
李、康二人定定地看了半天,過路的騎兵一隊又一隊,彷彿永遠沒有盡頭。
有着鐵甲的,有穿皮甲的,還有乾脆就穿着皮裘的,林林總總萬餘騎總是有的。
這些人,李克用很清楚,是監視河東大軍撤退的。
他們並未作出任何攻擊的姿態,只是目送河東軍離去,顯然是得了邵樹德的授意。
一個監視的先鋒部隊就有萬餘騎!不縮短雙方騎軍方面的差距,與朔方軍在空曠無垠的北方打仗,實在太吃虧。
“此番回去,最緊要之事,不是建具裝甲騎,而是重整馬政。”李克用下定了決心,道:“樓煩牧監,越辦越不像樣,得好好收拾整頓一番了。”
康君立有些驚訝,大帥怎麼轉了性子了?
“嘚嘚”的馬蹄聲從北邊響起,一騎斥候飛至。
親兵將其攔下,仔細詢問一番後,又匆匆爬上山坡,道:“稟大帥,邵賊將萬勝軍放歸了,還讓申軍使帶了一封信回來。”
“嗯?”李克用眉毛一挑,有些意外,問道:“靈武郡王說什麼了沒有?”
“不知。”親兵答道。
看來得等申信回來再說了。
義弟又是勒兵目送,又是放歸俘虜,這玩的是哪一齣?李克用心裡隱隱有些猜測,不過一想起邵樹德阻止他奪佔大同軍的事情,心裡又有些不痛快。
“走吧。”李克用一揮手,道:“沒什麼可看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