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大媽看了看樓下的一對小情侶, 又看了看坐在沙發上一言不發的朱媽媽，覺得自己好像明白了什麼。
“大妹子，怎麼了？”宋大媽走過去, 坐在朱媽媽的傍邊, 輕聲問道。
“沒什麼？”朱媽媽搖搖頭, 雖然和宋大媽生活了幾天, 但她的心裡是排斥她的, 或者說朱媽媽的心中是有着一堵高牆的，牆裡的人出不去，牆外的人難以進來。
但此刻她的表情也一點都不是“沒什麼。”
宋大媽笑了笑, 也不在意她的不理睬。
這幾天，兩個人之間的交流基本爲零, 但不知道爲什麼, 這一刻宋大媽心中卻有一股強烈的傾訴慾望, 想要將她心中那些羨慕和渴望都說出來。
是的，在她心中是羨慕面前這個女人的。
雖然她的丈夫去了, 可她的女兒還在，出門的時候會擔心她一個人在家，會認真找個可靠的人陪伴她照顧她。
宋大媽自認自己是個認真靠譜的人，所以對於朱默默找她來照顧朱媽媽這個決定，她覺得是朱默默費心挑選的。
也不在乎朱媽媽聽與不聽, 宋大媽兀自說道：“別看我現在孤身一人, 我當年也是有家有男人有兒子的。”
“當年, 我對我男人是一見鍾情, 他收破爛收到我們村, 然後見到我，後來就留了下來。”
宋大媽看了一眼朱默默, 見到她臉上的不以爲然，笑着說道：“別看他收破爛，但還是很掙錢的，我們結婚後，他就把手裡的錢都交給我了。”
“不過就是大家都說這個事兒不體面，後來他就沒做了。然後在我爸支持下，開了荒種了地。一家子雖然窮，一分錢掰着兩分花，不過也是甜甜蜜蜜的。”
“然後我們那兒開了一個化工廠，後來我們夫妻還進了廠子裡做工，生活又好了，還生下來我們的兒子。”
“他可喜歡孩子了，每天都抱着他到處走，每天給孩子騎大馬，每次孩子哭的時候，他都第一時間去哄，從來沒有不耐煩。”
隨着宋大媽的話，朱媽媽腦海裡浮現了一個蹤影，從前也有一個男人，總是把她放在手心裡呵護。
沒生默默之前，她總是聽到那些剛剛生育的媽媽抱怨，孩子生下來後，丈夫百事不管，每天都是她一個人帶孩子，吃喝拉撒一個人弄。就多久就從貌□□蛻變成披頭撒發亂糟糟的中年婦女，還會被丈夫嫌棄。
但後來生下了朱默默，這一切卻都沒有發生。
每天給她燉各種滋補的湯，一日三餐伺候着，後來她擔心發胖，這人還每天堅持陪着她鍛鍊，在她鬆懈的時候，鼓勵她。
孩子也是他照顧着，每天夜裡孩子哭了，她還沒醒，丈夫就已經起牀了，餓了又爸爸給她泡奶。再大一些，他不管走到哪裡都帶着孩子。
以至於默默開口的第一句不是喊媽媽，而是爸爸。
爲此，她當時還吃醋了呢？
想着想着，朱媽媽噗嗤一聲笑了，她想起來又一次逛商場的時候，默默死活要坐在爸爸的肩膀上，結果剛剛上去沒多久就是一泡尿灑下來，兜頭蓋臉而來。
周圍的人都異樣地看着他們，結果他還好脾氣地做着鬼臉哄着被衆人嚇到的朱默默。
“後來呢？”或許是宋大媽說的話觸及了朱媽媽心中柔軟的地方，她不再將她當成空氣無視，而是主動問起了後續。
“後來啊，後來工廠效益不好，關閉了，我們又重新種地爲生。”說着宋大媽臉上那種幸福快樂的笑容漸漸消失，然後繼續說道：“再後來，也不知道爲什麼，家裡人一個接一個病倒，都離開了。”
聽到離開兩字，朱媽媽一瞬間想起他見到丈夫最後一面的情景，他一個人孤零零躺在醫院裡，身上四處都是傷口，渾身都是血漬，將他穿的衣裳，蓋的被單，牀都染紅了。
從此留在朱媽媽心裡便是那一片血紅，那片血紅吞噬了她生命中的一切顏色，所有的美好都退了色，變得荒蕪。
朱媽媽的眼睛泛紅，她看着眉眼又一絲哀傷，但更多是放下的宋大媽，心中有些不解，她繼續問道：“那你丈夫和兒子呢？”
“也離開了。”宋大媽擡頭看了看天花板，然後對着朱媽媽笑了一笑，淡淡說道。
“你不難過嗎？”朱媽媽心中是難以理解的，畢竟同時失去丈夫和兒子，這樣的悲痛該怎樣承受。
宋大媽搖搖頭：“都習慣了，剛開始是我爺爺無故離開了，然後是父親，接着大哥大嫂，最後失去我家男人還有兒子的時候，心裡好像突然空了一個洞，都感受不到痛了。”宋大媽看看窗外遠處的高樓，繼續說道，“況且都過去十來年了，心裡也慢慢釋懷了，他們也一定不會想要我一直沉浸在痛苦裡不可自拔。”
“所以我要好好活着，帶着他們一起活着。”
“我男人當初是輾轉在各個鄉收破爛爲生，見識過很多地方。後來定居後，他經常對我和兒子說從前的那些經歷，當時就說以後要帶着我兒子到各處轉轉，我兒子很期待。”說道這裡的時候，宋大媽突然笑了出來：“這些年，我每每攢些錢就四處看看，四處走走，就當帶着他去看看，我要幫他爸爸實現他的承諾。”
朱媽媽看到宋大媽臉上樸素的笑容，只覺得心中一震，她突然想起來曾經那人對他說的話。那時候，她們的女兒剛剛出生，一天晚上哄睡孩子後，她突然問道：“如果我生默默的時候，難產死了，你會怎麼辦？”
當時那人是怎麼回答的呢？
哦，她想起來了，因爲她的回答不合她的意，她還生氣了，讓他哄了許久。
他說：“我會慢慢地把你放在心底，懷念你卻不會時時惦念，我會好好照顧默默長大，看着她長大結婚生子，到老了就每天去廣場上和老太太跳跳廣場舞，將日子過得豐富又快活。”
當時她說了什麼呢，她不記得了。
只記得後來那人又說了一句：“我帶着你的那份一起生活，就好像你此刻就在我的身邊，每一個跳舞的老太太都是你。”
又把當時的她給氣笑了，畢竟當時的她才二十出頭，還年輕貌美呢，乾癟的老太太怎麼可能是她呢？
朱媽媽捂住臉，是不是這也是他想要對她說的，所以這些年他一次都沒有回來看過她。
——如果我死了，你可以懷念我卻不要時時刻刻惦念着，你要好好生活，把每一天日子都過得有滋有味，就這樣安然老去。
因爲我每時每刻都陪伴在你的身邊，太陽是我，風兒是我，你腳邊的小草也是我。
你若安好，我便晴天。
她忍不住痛哭，這些年她沒有一日不在那血色的地獄裡徘徊，心中那厚厚的繭卻在此刻破了一個洞，能夠透進一縷光。
即便微弱，光依然是光，能夠照亮黑暗。
朱默默剛剛走進家門，才發現朱媽媽在痛苦，而邊上宋大媽一邊拍着她的肩膀，一邊給她遞紙巾。
朱默默連鞋都來不及換，三兩步就跑到朱媽媽的身邊，她抱着朱媽媽的肩膀，跌聲問道：“媽，怎麼了，你不舒服嗎？”
朱默默心中滿是懊悔，這些天把媽媽一個人留在家裡，本來心中就是擔憂和內疚交織，這會兒看見媽媽突然哭得這麼難過，更是焦急和愧疚。
“啪”地一聲，她突然在自己臉上扇了一個巴掌，“媽，對不起，這些天我不應該把你一個人留在家裡的。”
這一巴掌驚醒了哭泣的女人，對女兒的擔心讓她顧不上哭泣，她擡起頭，看着朱默默還要打自己，趕緊拉下她的手。
說道：“你這丫頭，幹嘛呢，誰讓你打自己的，我都沒有打過你，是讓你自己折騰自己的嗎？”
朱默默傻笑一下：“媽，你沒事了，不哭了啊。”
“好好，我不哭了，媽不是因爲你哭啊。”朱媽媽突然笑了，“你這個傻丫頭，誰讓你打自己的。”
說着摸了一下朱默默的臉，朱默默皮嫩，她剛剛焦急愧疚下又用力，這下子臉上就浮現了一個紅印子。
讓朱媽媽心疼地還笑了。
她給朱默默擦好藥後，身體突然泛起一陣疲倦，哭過一陣子彷彿發泄了心中的一些東西，讓她放鬆了許多。
朱媽媽回房間睡覺後，宋大媽和朱默默聊了一下這段時間照顧朱媽媽的瑣事後，就執意離開了朱家。
“你媽啊，就是太孤單了，她自己畫了一個圈，把自己關在這個圈子裡，日復一日，就把自己關死了。”
“你要是真的像要陪伴她，就和她多說說話，什麼都說一說，讓她瞭解你，然後嘗試這帶她出去走走，多認認人，交幾個朋友。”
這天晚上，朱媽媽沒有發生夢遊。
朱默默突然決定了，以後的日子，她好好陪着朱媽媽。
不再到處找各種心理醫生來看朱媽媽，或許是這些天和朱媽媽分開了一段時間，她才發現或許是那段時間她的焦慮影響了朱媽媽的心情，她迫切地希望她能夠“好”，她的焦慮轉嫁成了朱媽媽的焦慮，讓她潛意識裡意識自己病了，所以事情才也更加嚴重。
她不是病人，只是她的媽媽而已。
更可況媽媽並沒有傷害自己傷害他人，她只是排解壓力的方式稍稍與衆不同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