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已經在那套自以爲上流的溝通方式裡浸淫了太久,來自數字世界的一切,對他們來說大抵也只是些不夠優雅的“新奇玩意”。
這樣的人通常不會爲自己的每一個賬戶都設置單獨密碼——換言之,他的密碼可能是在不同賬戶中通用的。
果然,肖恩很快用這個密碼登上了他的對外郵箱,不僅如此,他還套用伯格曼的命名方式隨意編了幾個不同後綴的郵箱地址,其中有幾個真的命中了。
肖恩的手指在鍵盤上飛舞,他手裡還有很多社工庫。有了這一個突破口,他接下來就可以嘗試批量登陸其他網站了。
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當肖恩再次回到那間咖啡自助,他已經掌握了伯格曼的大部分信息:
全名,出生地,住址,社保號,私人電話,私人郵箱,車牌,駕照編號,家庭成員……
誠然,伯格曼很快會收到真正的總部發來的消息,告知他,他的郵箱被攻擊了,也許他會聯想起之前那個奇怪的亞當,進而意識到自己把電腦密碼告訴了一個面都沒有見過的陌生人。
但這又有什麼用呢。
他的店鋪系統並沒有被真正入侵過,他的財產、名譽此刻也沒有受損,即便報警,警察也無法幫他做什麼。
從這一刻起,伯格曼已經站在了靶心,卻毫無辦法,因爲何時扣動扳機,已完全取決於肖恩的心情。
他終於能放鬆地坐下來點一杯咖啡,等迦爾文回來。
眼下唯一的問題是,怎麼讓這個討人厭的中年人在幾個月後財產受損,聲譽盡失,丟掉工作,再被他的朋友、家人厭棄。
這是個有趣的問題,肖恩願意爲此耗費一些自己寶貴的時間。他興致勃勃地沉浸在自己的計劃中,忽然聽見遠處傳來一聲巨響,緊接着是人們的尖叫和哭泣。
“出事了!出事了!”
肖恩饒有興趣地站起身,也打算去看看熱鬧。
二樓的圍欄此時已經被路人圍得水泄不通,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擠到最前面,然而令他沒想到的是,此刻躺在一樓地面上的人不是別人,正是迦爾文。
迦爾文半蜷在地上,表情痛苦,他身下的地板已被砸裂,一個尖聲哭泣的小男孩被他抱在懷中。
肖恩臉上頓時沒了血色,他用力推開身後的人羣,飛快從附近的樓道跑下一樓。
等他趕到的時候,樓下的迦爾文已經稍微恢復了過來。
“卡爾——你怎麼了!”
“……我沒事,不用大呼小叫,”迦爾文趕緊說,他按住肖恩的肩膀,“先不要碰我,我有點……頭暈。”
當他抱着小男孩從二樓一起墜落,雖然厚實的肩膀作了緩衝,但腦袋還是不可避免地撞了一下地面。
迦爾文感到一陣像海浪一樣時起時落的耳鳴,眼前的視野也變得有些模糊。
“先生……先生?”一個溫柔的聲音從迦爾文的斜上方傳來,他感到一個女人正彎腰看向他。
在模糊的視線中,迦爾文看不清這個女人的臉,但她淺金色的長髮懸垂在半空中,隨着她的動作搖擺。
迦爾文有些恍惚。
一瞬間,他感覺自己好像忽然回到了赫克拉荒原的日子。
他忍不住朝着這金色的長髮伸手,喃喃。
“……媽媽?”
這一聲呢喃是如此微弱,以至於除了肖恩以外,幾乎沒有人聽見。
肖恩不可置信地望了迦爾文一眼,他順着兄長的目光看去,終於留心到自己旁邊多了一個女人。
這女人看不出年紀,身材纖細得好像久病未愈。她的眼中寫滿了對迦爾文的關切和擔心,連自己的盤發在慌忙中散開了都渾然不覺。
在她身後,那個被迦爾文救下的小男孩緊緊攥着女人的裙襬,他大約只有五六歲,有些緊張地向前看着。
雖然只看了一眼,但肖恩立刻明白了爲什麼迦爾文剛纔會失口喊出媽媽。
媽媽也有這樣一頭淺金色的長髮。
一時間,肖恩像是被什麼東西扼住了氣管。
從今天踏進這間商場開始,周遭的一切就突然開始變得不再可愛。
無論是周圍人的目光,展櫃裡的鞋,還是那些個討厭的店家……這裡發生的每一件事,都像是一聲細微的驚聲尖叫。
這些聲音匯聚在一起,提醒他,自己與這裡的格格不入。
然而迦爾文是聽不見這些聲音的,他不知該說哥哥是過於寬厚還是過於蠢鈍,當自己明確地感知到來自多方的敵意,甚至策劃着反攻的時候,迦爾文在幹什麼?
他在這邊救了個孩子。
他拿自己當肉盾救了個孩子。
他沒有開啓子彈時間,不然現在不會是這種狼狽樣。
肖恩望着迦爾文,目光漸漸由震驚轉向不解,心頭竄起一陣無名火——他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卡爾可能永遠都不知道爲什麼這些宜居地裡的渣滓們會看不起他,可能他也不在乎,就像他永遠對其他人傲慢或輕蔑的目光不以爲意,反應平平。
他像個從不計較的木頭,又或者是頭只知道低頭拉貨的老牛,鞭子抽下來,他沒有感覺。
“我沒事,女士……”迦爾文低聲答道,他用力眨了眨眼,努力讓視線變得清晰——儘管他相信剛纔自己的喃喃應該是沒人聽見,但爲那一瞬的反應,迦爾文仍然有些臉紅。
他調整了呼吸,打算站起身。
“請務必再等等!”那女人連忙道,“從那麼高的地方摔下來,您不能就這樣走……我已經聯繫了醫生,您先別急——”
“沒關係,”迦爾文低聲道,“我能判斷我自己的狀態,接下來確實也需要去做些檢查,但我自己來就行……您孩子沒事吧。”
女人一怔,想起了什麼,她回過頭,“喬伊,你怎麼會爬到圍欄上去?”
小男孩驚魂未定,此刻仍有些失神,在母親幾次詢問下,他纔有些怯懦地指了指二樓走廊頂垂落的花藤。
“花……”
女人擡頭望了一眼,“你想爬上去摘花嗎?”
“嗯,我——”
“你們是有什麼毛病嗎!”
一旁肖恩突然發作,把所有人都嚇了一跳,他的眼眶不知道什麼時候紅了,每一個字都咬得聲嘶力竭,“帶着孩子出來不好好看着,放着亂跑!”
他惡狠狠地瞪着小男孩,“怎麼沒把你給摔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