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變局
金國皇帝與富倫皇后乃是表親,少年結縭、中年相伴,至今感情亦頗爲深厚,布祿什既是老皇族侄,亦是富倫皇后的親外甥,與兩頭都沾着親,打小便被養在帝后膝下,極受寵愛。
六年前,皇帝降下詔書,冊封布祿什爲南親王並南境大將軍,據守白霜城。
這些年來,布祿什不僅將白霜城經營得頗具起色,還花去大筆金銀與皇都昌黎各方交好,又在白霜城四處培植羽翼,根基越扎越牢。
如今的白霜城幾成布祿什囊中之物,從軍營至府衙,幾乎就沒有他足跡不到之處,城中權貴也皆唯其馬首是瞻。
可是,莽泰那丹卻突然從半路里殺將出來,且一來便是與布祿什平起平坐的左帥,隱隱間更還有壓制之勢,布祿什表面聽令,私下裡會是何等心思,衛姝幾乎都不用費心去猜。
只看莽泰如今人雖不在,卻仍舊留下長子固德並大批人手,便可知這兩位元帥只怕明裡暗裡已經交手了無數回,如今所差的,不過是一個勝負結果而已。
而由此亦可推斷,金國皇庭的政令,正在潛移默化地發生着改變,且這股變革的力量還不小,便連皇帝最倚重的臣子兼親族亦受到了殃及。
這是誰的手筆?
是年歲漸長的太子?還是哪一位手眼通天的權臣?又或是某個受寵的外戚?更有甚者,這竟是金國皇帝本人之意?
衛姝反覆揣摩思量,覺得無論是上述中的哪一個,皆表明了一件事:
分封列侯之舉,在大一統的中原固然已被廢止,便在這化外異域的金國,也很受忌憚。
一統天下、四海歸心,果然是每一位帝王最終所願。金國那位皇帝說不得對此亦是默許的,否則又如何會聽任自己寵愛的子侄輩明升暗降,還要與旁人同掌兵權?
自然,還有一種可能便是:皇權被駕空了。
帝命若是出不了皇都,則這野路子的金國天子或許便會與當年的衛姝一樣,死在某種被裹挾的力量之下。
金國……要變天了?
一念及此,衛姝心下竟有了幾分雀躍。
金國本就以武立圖,手握重兵、功高名盛的武將必定不少,而以目前局勢來看,這羣武將或許便是首當其衝的變革對象,身爲親王的布祿什,則是最先豎起來的那個箭靶子。
變則生亂,而亂,便意味着機會。
身爲中原子民,衛姝自是要爲大宋籌畫謀算,在她看來,此時便是千載難逢的良機。
若大宋能借着金國內部這股變革之風,外削解其兵力、內分裂其朝堂,何愁外患不除?
葉飛與周尚恰於此時潛入白霜城,難道便是爲此而來的?
衛姝不由得握緊了傘柄,掌心似都有了些微汗,而她的腳下卻是走得四平八穩,青碧的裙幅只微微搖動,似風擺柳條一般。
以阿琪思武技強者的姿質,遵行這些奴婢行止上的規矩,簡直易如反掌。
短巷中偶有行人,盡皆爲元帥府中僕役,衛姝垂眸緩步而行,不多時便來到角門,亮出腰牌給那守門老翁看了,順利進得府中。
過二門的時候,府中查驗得便更嚴格了些,包袱衣物皆須翻檢,尤其是衛姝這樣的宋奴,連發辮都要打散了驗看。
那管查驗的金人管事一張鐵面板得死緊,看人時幾乎瞧不見黑眼珠,只有兩丸白蠟球滾來滾去。
不過,在衛姝悄悄奉上了一小串銅鈿之後,這張無私鐵面便化作了細雨春風,翻檢也變得很是隨意,不過草草看上幾眼便罷,末了那管事還向衛姝道了句“懂事的姑娘,滄河之神會保佑你的”。
這管事乃是布海族出身,信奉水神。每逢她這樣對旁人說的時候,要麼是她銀錢拿得舒泰了,要麼便是被人奉承得開懷了,遂拿着個不知哪裡來的蹩腳土神爲由,送上這好沒來由的祝禱。
衛姝哪裡聽得這些,面上卻猶自笑眯眯地,恭聲謝了那管事一句,想着果然是有錢能使鬼推磨,古人誠不我欺。
進了二門,便是一所極大的園子。
北地人素喜闊朗,這園中風物亦有着疏落的氣韻,據說從前乃是大宋遼東知府的私邸。
如今,園中人物早已變換,景緻亦有不同。四圍抄手遊廊皆漆作碧色,扶欄則是極豔的一種海藍色,襯着那藻井的百獸雕飾、廊柱的雲紋或是卷草紋,再輔以正當中劃出經緯的白石甬路,既有異域風情,又不乏中原法度。
此時春寒未盡,花草不豐,衛姝隔着一院子的風雨看過去,卻是覺着有些蕭索的。
她沒去走遊廊,恍惚記得這府裡的規矩便是宋奴只配走泥地,這亦是阿琪思那雙木屐的由來,而衛姝的眉角由是益發凜冽,生生將一柄油傘也撐出了執劍江湖的意思。
行不多時,遠遠便見幾名金人婢女呵着手,舉着長柄的小燭,正在廊下點燈。
黃羊角燈籠流瀉出淺淡的光影,燈影裡的雨點兒也如碎玉,黃晶晶地。
婢女們也自瞧見了衛姝,俱皆一臉地傲岸,掃眼看罷,再從鼻子裡輕哼了幾聲,便自離開了,倒也沒有誰來爲難於她,約莫是覺得宋奴不配吧。
衛姝挎着竹籃並小包袱穿過花園,進了垂花門。
垂花門後的園子便小了些,亭臺樓榭卻是更顯精雅,園中花草叢生,春深時節必是一番絢爛好景,與前院的疏拓有致相比,又是兩般滋味了。
依照阿琪思的記憶,衛姝很快辨明瞭路徑,回到了花真那丹所住的“百花院”,找到了那位面相嚴厲、爲人刻薄的管事。
這管事的名字只有一個單字,喚作“蓿”,在金語和中原語中皆是苜蓿草的意思,據說是因生在大片苜蓿中而得名。
蓿是花真的乳母,亦是百花院的大管家,手握生殺大權。
在蓿看來,這院子裡所有的奴婢都是既懶又壞又貪婪,而宋奴則是其中最最低賤的,她覺着就不該給這些宋奴住處,也不該給她們吃人吃的東西,鐵鏈與豬食才與這些賤奴最爲合襯。
當視線觸及蓿那張冰冷的面孔時,記憶便也斷續浮現,而與之同現的,還有阿琪思隱約的殺意。
這姑娘想殺的人可真不少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