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凌晨五時起,專案組抽調的警員經過十幾分鐘的培訓,帶着詢問方案奔赴各分局,他們一頭霧水、連夜傳喚的人同樣一頭霧水,這個案情就撥苗助長一樣,直接越過了幾階,在專案組等彙報消息的都捏了一把汗。
指揮地在蘇杭、行動組地現在轉移到了濱海,核心隊伍剛剛抵達,整個指揮都是遠程操作,動用的警力雖然不算龐大,可信息量,卻不比一件跨國的案件線索差。
“目前由各分局、派出所傳喚的嫌疑人47人,公職人員14人,其他33人,註冊的公司十一家,都是從聶奇峰、戎武外圍線索中提取到的……指揮員同志,可以開始了嗎?”
視頻裡,一位警員在請示着蘇杭專案組的指揮員。
鄭克功、陳鼎力,嚴副廳,這個臨時組織起來了鐵三角顯得猶豫一下下,鄭克功示意着稍等,關了通話回頭問着:“嚴副廳、陳老,今天傳喚的人,份量加一塊,能把我懟得喘不上氣來啊。”
這是林其釗的方案,方案的來源恐怕是那位未謀面的紅色線人,關鍵是方案的針對性,來的一批公務員,不乏幹部出身,這還不是最厲害的,祥和信貸、祥瑞擔保、大橋商貿、頤業拍賣……等等,一些在濱海如雷貫耳的公司,可都被傳喚到了,要是什麼事也沒有,就恐怕就該着警察有事了。
“陳老,您說呢?”陳鼎力不確定地問,這苗撥得太快了,肯定有千絲萬縷的聯繫,可沒有準確線索,那還是等於摸着石頭過河啊,萬一水太深,可就得沖走摸石頭的了。
嚴副廳思忖了片刻,使用遠程偵訊的方式,集中、統一排查線索,而且是快速處理,他可沒有經歷過,現在桌上的數臺電腦,每分出來的一個屏,可都是關鍵人物、潘雙龍在被提審、剛被捕的李德利在被審、還有一羣守着聶奇峰的手術室等着、再加上一位剛剛扣起來的刑警隊長,這其中千絲萬縷的聯繫,實在過於燒腦了。
“開始吧,重症得猛藥,林其釗不是個愣頭青,他這麼做肯定有理由。”
嚴副廳同意道,不過表情,卻是閃着濃重的懷疑之色。
…………
濱海方,市局信息中心,全部電腦接駁到了遠程偵訊的畫面上,命令下達,數十屏回傳,聲像同步,把四十餘位在審的人物,即時載到信息中心的畫面上。
a1畫面,標示:民族街派出所民警,杜冶華。
他看着面前展示的影像,目瞪口呆,良久無語……
a2畫面,標示:大橋商貿法人代表:曹文中。
他看着面前的影像,嚇得額頭冒汗,豆粒大的汗珠,在屏幕上清晰可見,這傢伙沒法審了,張嘴就哆嗦,語不成句……
a4畫面:標示:頤業拍賣法人代表,吳若蘭。
一位女人,同樣是驚愕不已,同樣是噤若寒蟬……
a5畫面:標示:龍港公安分局政委,何奇(已退休)
這位老警目光遊移,行內一看,馬上測知肯定其中有事了……
……
b3畫面:標示,民族街街道辦主任:王二虎。
這位街道幹部心理素質明顯不好,被辦案人員展示的影像資料,直接嚇暈過去了……
……
c15畫面,祥瑞擔保法人林德龍。
終於有音了,一來就是哭天嗆地,如喪考妣地喊着:完了,完了,我的錢吶,我的錢吶……
……
事情變得詭異的,後臺不知道專案人員展示的是什麼東西,能把這麼多人都嚇得齊齊變色。
前臺同樣有點奇怪,手裡偵訊方案就是先展示這些東西,然後等着這些失態,而且方案明確地標註,用含混、不特指的語言對話,語氣和表情必須自信,是問詢,但不求問詢的結果。
似乎這個連結果也不要的問詢太過容易了,不過現在看來,深意還是有的。
a1間,民警杜治華聽到了同事這樣問他:“杜治華,這些人你應該認識吧?”
他點點頭:“認識。”
“詳情我就不給你講了,現在的情況是,聶奇峰被人打到十一處骨折,手術八個小時了還沒有結束,李德利涉嫌重大盜竊案,目前正在審訊,戎武在逃,沒關係,現在正全城搜捕……時間很緊迫啊,等着天亮水落石出,你可就連爭取立功的機會都沒有了。”辦案人員如是道,是照本宣科念而已,而且只念這一段,再無下文。
接下來,就是盯着被詢人員。
效果相當明顯,被詢人員,正在以眼可見的速度萎縮、緊張、恐懼……
……
c15畫面,擔保公司林德龍,聽着詢問的警察如是告訴他:
“詳情我就不給你講了,現在的情況是,聶奇峰被人打到十一處骨折,手術八個小時了還沒有結束,李德利涉嫌重大盜竊案,目前正在審訊,戎武在逃,沒關係,現在正全城搜捕……時間很緊迫啊,等着天亮水落石出,您可連爭取立功的機會都沒有了……破產和破財,可不是一個概念。”民警道着。
這位崩潰的最快,撲通往警察面前一跪道着:“救救我啊,警察爺爺,千萬不能讓他跑嘍啊,戎武從我這兒斥了一千萬啊……一千萬啊……我全部身家啊……你們可得救救我啊。”
林總豎着一指頭,哭天嗆地嚎着,民警攙起他來,和聲悅色問着:“那把你們債務的情況,詳細說說。”
“他用什麼抵押的?”另一位問,方案顯示,如果崩潰的人,就可以繼續方案。
“藝術品啊,兩個月前就到期了,他只還了利息,我已經催他幾回了,都沒還上……現在藝術品行情根本不好,他的抵押根本不夠……哎喲,坑死我了……這東西不會是……”林德龍哭訴到此處,不敢哭了,眼巴巴瞧着警察。
詢問的警察沒多說,只是淡淡提醒一句:“他還背了幾樁命案,林老闆,我看您還沒有想清楚,要不您先回去,我們隨後查清楚再去找您?”
“不不不……這個……這個……東西我也拿出去抵押了,我手裡真沒有。”林德龍開始聰明瞭。
“抵押給誰了?”警察問。
“銀行啊,不動產抵押,都在銀行鎖着,我手裡其實也沒什麼錢,就賺個差價……那個,我…我們都是合法的,有籤的協議。”林德龍吞吞吐吐道着。
這回,該警察傻眼了,難不成這就是目標,查來查去,敢情轉了幾次手,放在銀行裡?
……
……
信息,不斷地刷着屏,救護車裡,申令辰和林其釗同時注意到了這一條,兩人眼睛一亮,相視驚愕,申令辰脫口而出道:“可能這就是真相啊。”
“完全可能,王子華、康壯受賄所得贓物,他不敢聲張;盜竊者肯定也不敢公開叫賣,就賣出去,也要拐很大的彎,很麻煩;但這樣用於抵押就輕鬆多了,只要是真品,肯定有人要,而且壓到手裡,即便後來知道是贓物,也未必敢吭聲。”林其釗道。
“這幫毛賊真幹得出啊,要是轉來轉去,查到銀行頭上,那又是奇葩一件了。”申令辰道。
“恐怕要不幸言中了。”林其釗看着手機,遞給了申令辰,又刷新了一條新消息,戎武也欠頤業拍賣的錢,同樣是古玩抵押,金額不算大,估計老闆想息事寧人,倒先交待出來了,是兩尊觀音像,正躺在公司租賃的保險櫃裡,已經通知拿來鑑定了。
“這就對了,王子華出事以後他們就坐不住了,咱們查的越緊,越逼着他們急於作案掩飾,看來,兩年失竊的贓物,應該還在我們周圍。”申令辰長舒一口氣,渾身通泰了。
林其釗驚訝之餘,他看向了躺在牀上的小木,黑暗中,他能看到小木睜着眼,眸子閃着光,他輕聲問着:“木,你是什麼時候想到的?”
“如果你做過地下生意,而且站到一定的高度,這個就不難想了,戎武可能要成爲一個最悲催的江洋大盜了,呵呵。”小木笑了。
“什麼意思?”申令辰問。
“他帶我上船的時候,我無意中聽到一個電話,是在催他補倉……如果他炒股的話,以現在的大盤指數,他辛辛苦苦偷來的錢,差不多應該全上繳給股市了。”小木道。
決竅在這兒了,林其釗和申令辰忍不住噴笑了,申令辰笑着道:“那他更有必要做一次案了,扔下纏身債務,帶着東西遠走高飛。”
“真沒想到啊,藏得其實並不深。”林其釗嘆道。
兩人饒有興致地看刷屏的信息,這是市局的信息中心按編號梳理的詢問記錄,那些反社會性格的人不好對付,可這些在混社會的真不難對付,又來了交待的,是民族街街道辦那位,毛病就在身上,聶奇峰不但借給他高利貸,而且他的朋友賣給他一塊勞力士錶,價值四十萬,只收了一半良心價。
林其釗和申令辰興奮地討論着,這些奢侈品的銷贓渠道看來不難找,應該就在朋友圈裡,兩人商議着,回溯着這樣一個作案模式:潘雙龍這個賊頭,負責聯絡、招募新賊老炮,在沿海一帶實施盜竊,通過物流或者攜帶的方式把高價值的東西輸送到濱海這座國際化大都市銷贓,中間隔了蘇杭一層,可以有效的躲過警察的追蹤。
“可是,王子華、康壯一案的贓物,難道就都是這麼消化的?”申令辰如是一問,總覺得答案已經昭然如揭,就是差最後一點點。
“聽說過藝術品金融工具沒有?”牀上的小木,幽幽地插進來一句。
“什麼意思?”申令辰愣了下。
“哦,我好像明白了……你的意思是,以資產信用爲支持,具有證券性質的那種受託?”林其釗問。
小木笑笑道着:“對,能說出這種話來,我估計你在股市賠了不少。”
林其釗像受刺激了,幽幽一嘆,不說話了。
“到底什麼意思?”申令辰追問着。
林其釗組織着語言道着:“這個比較繁瑣,簡單講,比如你有一件藝術品,需要錢,但不想變現,可以通過第三方質押擔保,你拿到市價四到五折的貸款,如果到期無法償還,擔保方可以出售用於償還第三方本息……但在未到期之間,擔保方和出借方,對藝術品都沒有處置權。”
“哦,那意思是,他手裡就有了一大堆可以安全貸出錢來的藝術品,通過這種途徑根本不怕露餡?”申令辰道。
“恐怕是這樣的。”林其釗道,突然覺得這種手法,和王子華一案的盜竊確有異曲同工之妙,真相掩飾在那些複雜的社會關係下,可能要比埋在地下還安全。
說得兩人都有點心生寒意,這樣操作,可以無限循環地使用,怨不得警方在根本無法找到更多贓物的下落。
“說起來並不高明,但高明的是,如果深諳其中的規則,又有利害關係,那就把所有人都綁到他的賊船上了……就即便知道是賊贓,不管是抵押方、還是出借方,涉及到利益問題,都會選擇沉默的。”小木輕聲道,從看到他身邊的是什麼人羣,幾乎就猜到用到的手法了。
盛行潛規則的社會,很多事大家都懂,只不過都不說而已。
那麼這個大規模沒有目標的傳喚,其實用意只有一個:打破沉默而已。偏偏這個最簡單的作法,在特定的情況下,要收到奇效了。
“其實,不管你們抓不抓他,他都已經走到窮途末路了,執念很深的人,走到最後都免不了悲劇落幕,我在想,他放不下的東西還是太多,親情、友情、思念之情,太多了,越孤獨的人,會對感情越敏感。”小木道着,回味和戎武相見不多的幾面,所餘皆是濃濃的憐惜。
“親情?友情?”林其釗聽不入耳了。
“你的腦袋是被體制格式化的,沒有感情,所以,你想不通何實爲什麼自殺,想不通聶奇峰爲什麼會拼着命也要滅我……或者你也想不通,爲什麼那麼混子,會在海邊點一堆信號火……佛家講,不瘋魔,不成佛,其實從另一個角度理解,佛與魔其實沒有區別,都是一種執念。”小木輕聲說着,最後的話幾欲不聞,好像在說,我何嘗不也是如此?
申令辰在黑暗裡的輕輕觸觸林其釗,這個細微的示意林其釗明白,是不讓他和小木爭論,生怕觸到他的傷心處,其實,林其釗根本沒有爭論的意思,他看出來了,這兩人能理解如此之深,其實從另一角度也不難理解。
是同一類人!
“那他肯定會來。”林其釗肯定地道。
“是的,就快來了。”小木道。
話音落時,車上的警報,紅色的,一閃一閃亮了,映着小木蒼白失血的臉龐,那臉,像變得紅潤了……
…………
…………
叮咚…門鈴的聲響。
關毅青披亂了頭髮,披着睡衣,臥室裡、衛生間裡,幾位特警打着手勢,隱去了身形,她只等着再響兩聲,才趿着鞋子,故意鬧得很大的聲響去開門。
對,現在身處在容纓的安裡,時間是凌裡五時四十分,等着失去蹤跡的戎武線索浮現。
嘭,她打開了重重的防盜門,頭髮散亂地,伸着少半個腦袋問:“誰?”
“你是纓子吧?”對方兩位,警惕地問。
“嗯。”關毅青嗯了聲。
“我是你哥哥的朋友,他讓我們來接你走。”對方道。
“胡說,我哥怎麼不給我打電話?”關毅青哼哼嘟囊,濃濃的睡意掩住了聲音,不過看似兩位根本不認識容纓。
“能進去說話嗎?這個認識吧……你哥給你辦的護照。”另一位自證着身份,拿着容纓的護照。
咣啷,門開了,關毅青前行着,兩人進門,趕緊把門關好,跟着上來了,焦急地說着:“纓子,趕快走吧,你哥出事了,暫時不能見你……早七點的機票,現在去正好趕得上,我們都給你準備好了……啊?”
回眸一笑的關毅青,把說話的嚇住了,差異好像大點了,那人看看護照上的照片愣了下道:“找錯人了?你是誰?”
“這正是我的問題,你先回答。”關毅青笑着道。
兩個臥室、一個衛生間、窗簾遮住的陽臺後,七八位全副武裝的警察,持着槍圍上來了,兩人如遭電擊,瞠然看着,手裡拿着護照,吧嗒,掉到了地上,兩位接應人,被悄無聲息了控制了。
這時候,樓下暗處的救護車門打開了,申令辰和林其釗小心翼翼地攙着小木下車,慢慢地走向單元樓。
方案是這樣的,控制了容纓,在她的住處守株待兔,林其釗對此是持懷疑態度的,不過現在所有的懷疑都被擊潰了,兩個人就像受小木指揮一樣,是清晨天亮之前,悄然無聲地一腳踩進了坑裡。現在他甚至懷疑,戎武會真像小木說的那樣,根本沒有溜,而是窩在濱海的某個角落裡,靜觀着事態的發展。
“小心點,上臺階。”林其釗攙着小木,輕聲說了句。
“謝謝你啊,木,沒想到,最終會以這種形式收場。”申令辰道。
側頭時,申令辰也是一副慘兮兮的樣子,小木笑了笑道着:“明顯是言不由衷嘛,你明明還在擔心,這條線能不能牽住戎武,能不能把他定罪量刑。”
說到心事了,申令辰笑着道:“不要這麼咄咄逼人,不管怎麼說,我還是挺感謝的……對了,順便問一句,這條線的強度有多大。”
林其釗笑了,恐怕這也正是他的心事,小木且走且道着:“非常大,相依即是命,相守即是家。”
“你認識戎武的時間好像不長,你確定他這麼重感情?”林其釗反問道。
“要不重感情就做不了這麼久了,也不會有老瘸自殺、聶奇峰拼命,以及李德利到現在,你們都審不下來,感情和犯罪,就像執法和暴力一樣,是相悖的,卻又是不可或缺的,司法和犯罪心理學發展幾十年,依然無法解決你們警察的執法違法心態問題,一如那些犯罪分子,即便罪大惡極、怙惡不悛,也無法全部割捨他和社會正常的牽掛一樣,因爲這個問題是感性的,用理性和理論,都解決不了。”
小木輕聲說着,奇譚怪論,而讓人越咂摸,卻覺得越有道理。
三人進到設伏的房間裡時,已經收拾好了,兩位接應人是戎武派來的,電話聯繫,給出了一個電話號碼,而這個號碼從警務分析上,已經處於關機狀態了,對此申令辰並不意外,這是要開始逃亡的前奏,手機號恐怕最多隻用一次。
唯一的聯繫,就剩下了接應人那部手機了,而且,只能期待,戎武主動聯繫。
小木靜靜地坐在沙發上,像困了,像累了,疲憊地閉着眼睛,等着最後一幕的拉開,在他的腦海裡,浮現着這次線人之旅的一幕一幕,他在搜尋着,一切與戎武相關的記憶,不知爲何,在記憶泛起時,他的心裡竟多了些許揮之不去的愧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