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戮

已近點燈時分,宮中的永巷騰起一片冰冷霧氣,溼滑的青石甬路變得灰暗不清,前面的黑衣內侍躬身端着一盞氣死風羊角燈引領着我前行。

陰風陣陣,尚未清掃的雪踩在腳下咯吱咯吱作響,出來的匆忙,忘記換了雪鞋,只走了一半的路程鞋已經溼透,布襪冰冷的貼在腳上,沒過多久腳也逐漸失去了知覺,木木的有些癢,怕是要凍傷了。

冰冷的感覺讓我的心沉到谷底,後宮點燈時分必然宮門落鎖,若非皇帝召幸不得擅自離宮走動,深夜如此傳見,必不是好事。

到了建章宮宮門口,通稟傳見。等了許久後,嘎吱一聲,只開啓了側邊一扇小門,我低頭,隨人翩身進入。

此時的建章宮不似我上次來的模樣,無盡的黑暗夜色讓它多了些陰森,半個月亮也無,偶爾有隻烏鴉馳過,淒厲的聲叫讓人毛骨悚然。太液池幽暗無底,水深如墨,像是能把人吸進去,池上吹來陰冷寒風,讓人心悸。

我小心翼翼走入正殿,齊嬤嬤迎上來,我對她笑了笑,俯身與她見禮,她並不答話,只擺擺手,面無表情,轉身引我入內殿。

心登時涼了五分。

剛入內殿,未及開口,一聲拍桌巨響迴盪其中,我陡然一驚慌忙跪倒,頭頂在榻前的駝毛地毯上不敢四處窺視。

“大膽的奴才!先拉出去廷杖二十,再來問話!”不等我弄清原因,上來兩名雄健魁梧的內侍已經將我左右雙臂鉗制,順地拖了出去。我驚疑,卻不喊冤枉。

幾雙粗壯有力的胳膊將我按趴在一條長凳上,不褪中衣,左右開弓,七寸寬的板子雨點般的落在我身上,那痛可比鈍刀割肉,幾下過後,皮開肉綻的傷處粘上板子殘留的血跡污物,牽動着全身跟着抽搐,疼得連心都跟着揪成一團,我暗咬牙關,不曾痛呼一聲。二十板下來已經神志模糊,掌刑的黃內侍見此端起一盆刺骨井水當頭澆下來,激得我渾身戰慄。

刑畢,我已虛軟癱倒在地。

又由那兩名內侍將我拖回內殿,身後拖出一條蜿蜒的猩紅血跡。

我白着嘴脣,幾次欲起,晃動無力,所以無法跪拜,只得全身趴在地上叩謝恩典。

我的全身被冰冷井水塌溼,身前很快汪出一灘水跡,映照出我現在的狼狽,散發順着冷水垂於面前,連眉毛也全凝結上冰冷的水珠兒。

太后怒目橫視,再拍案問道:“你可知錯嗎?”

“奴婢知錯了,謝太后不殺之恩。”我虛弱的叩首回答。

“你錯在哪裡,可知道嗎?”太后的話語聽起來似乎依然怒氣未消。

我喘了口氣頓一下說:“奴婢不該讓皇后娘娘出去玩雪。”

“哼,還有些自知之明。混帳主意可是你挑唆的?”猛然間,餘光看見,太后橫眉冷對齊嬤嬤勸阻的眼神,齊嬤嬤見此再不作聲,默默退到太后身邊。

果然我猜對了。

“奴婢不敢。”我知道這樣緊急的時刻,愈發要小心謹慎,絕不能說出任何人,否則意味着我不能保守秘密。

“倒是嘴硬,秀玉讀給她聽聽!”太后扔過一捆竹簡,清脆地摔在我面前。

齊嬤嬤拾起,清了清聲讀起來:“一月初七,後不食,上至,允其食罷嬉雪,後悅,遂與上同往。蕭清漪勸,上不聽約其一同戲雪。時至酉時畢。上出未央,後休憩。”讀罷,她看了一眼我,再次退回太后身邊。

我心悸,原來太后在未央宮所布眼線這樣細緻,事無鉅細全然回稟,只是爲什麼那件事沒有東窗事發呢?難道?

管不了其他,我忙叩頭哀求道:“奴婢知錯了,還請太后寧娘不要爲奴婢傷了身子。”

“你說哀家該如何懲戒你呢?”太后突然低聲一笑,也正因爲如此,沒有道理的讓我心頭一沉。

“奴婢萬死難當其咎,甘願聽從太后娘娘處罰。”我低聲回答。

“現在未央宮裡的宮人都知道皇后身形輕盈如同未孕,這樣的謠言傳出去後宮也難免會有所猜測,你既然知罪,就給你一個立功贖罪的機會,你帶秀玉去未央宮,讓今天所有陪你們玩的宮人都閉嘴罷!”她面無表情說出的話,雖然語氣那般輕描淡寫,卻讓人渾身戰慄。

寒風吹過大殿,揚起窗前垂落的黑色布幔,我冷個打顫。只這樣一個無端的理由卻要賠上諸多性命,我確實於心不忍。

“還有,從今天開始皇后禁足未央宮,直到產下皇子爲止。”太后補充道。

看着她冰冷的面龐,我再滿心不願也必須聽從,因爲我知道如若不按照她的謀劃行事,恐怕此事無法平息,甚至會牽連更多。

於是只得違心答應。叩拜告退後,被人拖到長春藤凳上擡回未央宮。齊嬤嬤在旁跟隨,一行人在路上寂靜無聲。

趕到未央宮時已近戌時,宮門上的人不等問話已經被齊嬤嬤帶的侍衛拿下。

還沒等宮門上的內侍宮娥醒過神兒來,齊嬤嬤已持太后虎符調配禁尉軍把未央宮圍個水泄不通。

一聲令下,宮門打開,院子裡跪滿了人。

須臾片刻,宮門內外都已被禁尉軍控制,霎那間人聲鼎沸,火光通明。

嫣兒聞聲早已跑到殿門,剛想動怒,誰知迎面看見我被人擡進內殿,唬得出不來聲。

我被撤掉凳子撲通一聲扔在內殿正中的地面上,我卻已經感覺不到地面的冰冷,只覺得血一點一點從身體內流失,每流一分身上就涼透一截,神志也開始變得模糊。

內殿明亮的宮燈照得人影白花花的,頻頻晃動,我拼命睜大了雙眼都看不甚清。

未央宮前前後後的宮娥內侍半晌功夫全被圈起來,皇上身邊的隨行內侍也未能豁免,也都被禁尉軍拖了來。

沒過多久,四處奔逃的宮人們都被禁尉軍抓住,按在地上後用繩索捆綁,每個人嘴上都套了牲口用的嚼子,推攘着拉出未央宮。

整個未央宮彌散一片嗚咽之聲。

沒有人知道他們去了哪裡,也沒有人知道在哪裡了結這些無辜性命。

此番血洗總共是八十九人,整個未央宮頓時變得空蕩蕩的。

嫣兒渾身顫抖着躲在牀角旁嚶嚶的哭泣,我則趴在地上氣息微弱。

空曠的未央宮長風直入,驚得我猛地清醒。身上的傷讓我失去意識,竟然忘記了還有錦墨,我慌亂的掙扎,強挺起身想去尋找她的身影,可是傷的太重了,連跪立都做不到,只得用手撐了身子,勉強爬出去,高聲呼喊:“錦墨,錦墨!”

無盡的黑夜裡吞噬了我撕心裂肺的喊聲,傳遠的聲音沒有人應答,我痛徹心肺的哭喊,以手捶地,皮肉雖已破缺,卻不若心痛那般錐心刺骨,很快,黑亮的金石磚上沾滿了一個個手形血痕,我也在傷心欲絕的哭喊後昏了過去。

恍惚中聽見錦墨的叫喊,隱約有兩個禁尉軍架起她的雙臂往宮門外擄,歪歪斜斜的丟掉了履襪。她回頭張望,大聲喊叫着讓我救她,可是明明只差一步卻怎麼也追不上。我大慟踉蹌追着,卻因渾身無力歪倒在一旁,刺心的疼痛讓我說不出來話,猶如被人掐住了脖子。

猛然乾澀的喉嚨有股溫熱的液體流入,讓我嗆咳出聲,也讓我從噩夢中醒來。

睜開眼睛,迷濛看見一抹白色身影,他左手攬住我在胸口,右手端着茶盞,一雙幽暗的眼眸疼惜的看着我。

想起錦墨,我急切地望向榻外,尋找她的身影,那裡什麼都沒有,只有嫣兒跪爬在榻邊上,眼中盡是關切。倉惶的小臉上佈滿淚痕。

我強忍住的淚水終於還是滴落了下來。原來是夢,錦墨終沒逃脫這次血洗。

心中悸慟,一陣陣襲來,淚水濡溼面頰。他用袍袖擦拭我的淚,一次又一次,心疼的嘆息聲從嘴中傳出。

“哇!”的一聲,嫣兒壓了許久的恐懼一刻間竄出,邊哭邊抖。

嫣兒的大哭觸動眼前這個男人的心思,最後便成了三人相顧垂淚的局面。

窩囊的帝王,幼小的皇后,和身無依靠的我,詭異的氣氛讓我尷尬,無法用心面對。更何況我知道,未央宮裡還有那無時不在窺視的眼睛。

收起眼淚,我推開皇上,冷冷的說:“奴婢沒事了,請皇上保重龍體吧。”

顯然我的話讓他也意識到我們三人如果在繼續下去,將會有怎樣的危險後果,所以他將滿心滿腹的話嚥了下去,只低聲叮囑道:“好好休息罷,有事叫人傳御醫。”說罷轉身走到殿門口,停下來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踏步跨出殿門,起駕回凌霄殿了。

我費力撐住雙肘欲起身,嫣兒疑惑不解地看着我吃力的動作。

疼痛讓我蹙緊了眉頭,低頭說道:“這樣不合規矩,這是皇后的鳳榻。”

嫣兒顯出前所未有的固執,仿若前些日子的隔膜從未存在,撲上來將我按倒在牀,急切的說:“我說行就行,清漪姐姐你好好休息。我讓她們熬藥去。”她順勢下牀,快步走到門口,喚來值守的紅衣宮娥。

看着那宮娥陌生的面孔我才知道,經過這番的大動干戈,未央宮已經沒有服侍的人可用了,於是需要再挑一批來差遣。只是這其中究竟混有幾個眼線有幾個細作就不得而知了。

一碗濃濃的藥汁沒過多久就被端到我的面前,想起錦墨那可愛的笑臉,我黯然,哭得無聲無響,狠狠的端起碗喝下去,一滴未剩。我不能死,死了沒人可以替錦墨報仇,我必須要留下這條命。

端着手中的碗,想將它摔碎來祭奠錦墨的慘死,卻又怕被有心人傳到建章宮耳朵裡,再來個無妄之災,所以只能能顫顫地輕放桌旁。

大概這纔是最讓人痛苦的,因爲受制於人卻不得不小心堤防。滿心的憤恨無處可以發泄,憋得眼睛似乎要冒出火來,身體劇烈的發抖,硬是抹乾淚水咬牙切齒。

嫣兒見我難過,無措的坐在我身旁,只是用手輕拍我背。在我身後她哭得小聲,微顫的弱小身體讓我突然想到,嬌養在公主府了的她哪裡見過如此血腥的場面,她也一定被嚇壞了。

我深吸口氣,啞着嗓子安慰她,反手將她的淚水擦拭掉:“沒事了,一切都過去了。”

“可是我害怕,清漪姐姐你跟我睡吧。”嫣兒擡起頭,那淚痕沒過多久又是一行。

“這……,奴婢睡地上吧,吩咐她們把奴婢的牀鋪抱來。”我有些爲難,深知不妥。

“不要,清漪姐姐睡上來罷,咱們一起睡!”嫣兒不等我推辭,脫了鞋襪爬上榻來,怕碰到我的傷口,輕輕地鑽進錦被。

無奈之下,我只好挪了挪身子讓她睡到榻裡面。把被子給她蓋好掖實,用手肘撐住身體,拍着她的背讓她入睡,面上的淚卻一直沒停過。

從嫣兒稚嫩的小臉上,依稀間仍能看見錦墨朝我撅嘴撒嬌的樣子:“姐姐你留着吧,等我要的時候再來拿。”

錦墨阿,姐姐寧願用全部東西來換你的性命,哪怕用姐姐的性命也在所不惜。

只是錦墨你能聽見姐姐在叫你麼,你能知道姐姐在想你麼?

我哭着,不敢出聲,大滴大滴的眼淚落到碧色錦線繡成的方枕上,陰出了一片冰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