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回默然不語。
解良所說渾沌之事,是道門常用的寓言,是說渾沌無竅,倏和忽兩位神王,爲報答渾沌的恩德,嘗試爲其打開七竅,使之可視、可聽、可食、可息,卻不想反致其死命,備言清靜無爲、順應自然之理。用在此處,是說修行過程中的原則;後面的天人損補之說,是言及行事方法;至於“慎始敬終”句,則是惡始難得善終的斷言。
這裡面既影射這些年以來,他修補改進宗門度劫秘法的“大事”,也牽涉到何清、於舟生死變故的“細節”,總之是條條詰問,句句質疑。但這些說得再明白,也就是那回事兒了。
方回知道,解良不是來和他說理的。該說的道理,之前七十年,他們已經說得透了。現在誰都知道,用道理、用道德、用戒律,根本無法制止他,所以解良此次一連串問句,其精華完全在最後:
“……見祖師時,卻一發地迷惑起來。”
這是坦白衝突矛盾,也是最明確的表態。
是的,解良在表態,用離塵宗三代弟子中最有希望得證大道的天才身份表態!
六十年前成就還丹,三十年間邁入步虛境界,解良修行上並非是羽清玄那種快得讓人窒息的類型,卻已經一步步攀到了此境界的巔峰。尤其是在他邁入步虛境界之後,自創並完備《玄元根本氣法》這一絕妙氣法,匯道德、戒律、學理三部之精萃,別開生面,若再發展下去,甚至可以像當年實證部一般,打通一條新路,堪稱宗師之才。
若說方回彌補宗門度劫秘法的破綻,是宗門長輩的自救,那解良等優秀三代弟子的成長,則是宗門對未來的冀望,重要性不相上下,甚至猶有過之。
而且方回知道,解良有一幫子朋友:謝嚴、魯德、千寶道人,還有已經虹化的於舟。在那個小團體中,謝嚴年齡最長,雖說陰沉的性子不太有兄長之風,但修爲強絕,已經是步虛上階,長生在望;魯德和千寶也是三代弟子中舉足輕重之輩,宗門近年來法器方面的進項,多賴於二人設計、打造、調試。
世事說來奇妙,誰都知道解良學貫道德、戒律、學理三部,卻最不喜實證部的風格,但他的朋友卻大都是實證部的,而且是具有相當影響力的那些。這些人和解良肯定是一條心,也就自然生成了合力。
讓方回也必須要正視的合力!
原本因爲何清之事,這些人已經深爲不滿,現在因爲於舟之死,他們的情緒更是糟糕,離心離德已現徵兆,若一個處理不好,分崩離析也就是轉眼間的事——至少,解良向他描繪了這種可能。
方回明白,這一刻,解良沒有用道德部的質樸、沒有用戒律部的律法,也沒有用學理部的理念,他用的分明就是實證部的手段。
這是談判、交易,還有威脅!
這算是融會貫通?
原本這是方迴夢寐以求的,可真到眼前時,他卻只有沉默。讓解良這樣死板的人物,拋開一貫的行事原則,跳進泥塘裡赤膊相向,也是無奈、失望到了極致吧。
他不後悔當初的做法,因爲那是他所能估算到的最快捷的方式,他只是有些感慨,於舟天分雖佳,心性、基礎卻是不足,若再遲上十年,僅需十年,等解良嶄露頭角,展現出讓人驚歎的天賦,也許……
然後,他就笑了起來,用實證部的手段也好!
此時,方回已經沉默得太久了,以至於他開口時,衆人心頭都是一跳:“你見我而理不明,大約是我行事不分明之故。也罷,身爲師長,我當有解惑之責,便以當前之事爲例,我儘量說得清楚些……”
他目註解良,轉而又從在場每一個人臉上掃過:“今日之事,總要有個計較。”
“計較什麼?”
後面魯德終於按捺不住,他也看出些端倪,嘿地一聲笑:“以何清真人修爲,就是站着不動讓餘慈下手,難道還能傷着一絲一發?”
“死者已矣,計較於此有什麼意思?”
方回並不在乎魯德的失禮,淡淡道:“何清之死,爲心魔大劫所致,最後下殺手的也是我,此事自然會有一個交待。此事前因後果,咱們也盡都知曉,人死燈滅,前塵往事,到此爲止。對外且低調處置,只說何清閉關,待這段時間過去,有了緩衝,再公佈不遲。至於那餘慈……”
他看向蘇己人:“前面之事,也都罷了。便從此刻算起,已人,你是戒律部首席,主掌道律清規,只說山門關鍵時候,集宗門之力,共御外劫,他卻與師長衝突後,外出不歸,是何道理?”
解良和魯德都是一愣,這罪名好生古怪……
不給他們思索的空間,方回已道:“發傳訊飛劍,召他回來,觀其行止,再作處置。”
蘇己人怔了怔,剛應聲,卻想起件事:“餘慈乃是外室弟子,照常例尚未在祖師堂刺血刻印,留下氣息,傳訊飛劍怕是尋不到他。”
“這裡是戰場,不是還有些殘餘麼,臨時制一個印記就好,若是不成,那就派人去找,總要有個結果。”
他這言論,讓在場之人面面相覷。
“若是尋不到又如何?”
“按宗門戒律處置吧。”
解良看向蘇己人,其實他也精通宗門戒律,但這種情況下,自然是詢問戒律部首席,才更穩當。
蘇己人沉吟片刻,道:“外室弟子,抗宗門令諭而私自外出,逾十日者面壁,逾一月者苦牢,若是確認其背門而出,當視其情節輕重,或剝奪其弟子身份、或追回宗門所授法訣,又或刑囚,最重者處死。”
看解良的面色,她又解釋道:“刑囚、處死兩條,是要與其他原由結合來看。若餘慈不是別的宗門派來的細作,本心並無不利宗門之意,僅僅是相合而來,不合而去,以其外室弟子身份,最多就是追回宗門法訣,不使外流……”
解良沉吟不語,方回則看了眼蘇己人,必須要說,這位戒律部首席極是聰慧,顯然已經看出,此時的本質不是按律循法,而是一場關於處置餘慈的博弈,所以原本持中不逾矩的她,也悄然選擇了立場。
果不其然,解良受她提醒,接着便道:“追回法訣,應當是丹訣一級,餘慈尚未得宗門傳授還丹之法!”
魯德大喜,忙道:“那就……”
方回淡淡道:“玄元根本氣法已入祖師堂,與其他先天氣法不同。”
解良眉頭一皺:“祖師之言,弟子覺得有所不妥。根源都是氣法,有何不同?況且我當初用以心授之術,不落文字,不慮法門外泄之事。”
方回不說話了,只是靜靜地看他。
解良微怔,旋又想起,這不是講道理,也不是談戒律,而是按照實證部的風格,進行的一場博弈和交易。他深吸口氣,不再多說,只道:
“請祖師明言。”
方回也沒有立刻迴應,只是扭頭看向何清遺容,半晌,開口道:“你們都是龍鳳之姿,天縱之才,很難想象才具不堪之人,修行是如何艱難。這蒼天毀人,不用水火刀兵雷魔諸劫,只用以時光,便讓人無從抗拒。先人所言‘時不我待’,正應此理。”
場中諸人都是困惑,不明白爲什麼方回又移開話題,但很快,他們就看到方回身外,一條血河之影漸次明亮,迴轉繞行,有驚濤之聲,這正是方回根本秘術‘燃髓血河’,任血河流淌,他則緩緩說下去:
“所以我最欣賞朱師兄那一句話,在此送給你們:‘萬物皆可逆,時光不能移’,錯非領悟此中真意,不可以證道……”
話音漸消,血河中卻有咒文化形,合成一團刺目的血色光珠。此時玉虛上人忽想起一件事,臉色爲之驟變,正要出言阻止,便見方回一聲長嘯,凝化的咒法光珠擲下,出手便自膨脹,落下百十丈時,徑已逾丈許,血紅的光波破開珠身,四面噴射。
十里、百里、千里,上則擊穿雲霄,下則洞徹九幽,不過數息時間,衆修士眼前便盡是血色,其影響還在不斷蔓延,直至覆蓋千里方圓。
玉虛上人怔在半空,在他的感知裡,這片天地陡然間變得喧鬧嘈雜。千百飛禽沐浴在血光中,突然就興奮起來,紛紛振翅高飛,原本只在枝椏中跳躍的小小麻雀,也敢擊翅長空,而蒼鷹大雕更是直破雲霄,有的甚至飛到了正在萬丈高空的衆修士頭頂。
不只如此,那些樹木花草只要被血光染了,不管向陰背陰,不管枯榮蒼翠,立時都枝葉並生,繁茂非常;魚蟲走獸,都是躁動不休,有些原本就極強力的兇獸,甚至直接開了靈竅,成了半妖之屬。
方回像是幹了一件最尋常不過的事,收了血河之影,淡然道:
“便這樣吧,若餘慈一個月之內,折回宗門,便按律面壁、苦牢不提;若他執意不回,便證明他叛宗而出,此後一切,都與宗門無關,全看他的造化……如此,可好?”
解良不語,他只是放開神識,遙探向地面上一片瘋長的草甸。
前一刻,草葉還是青翠茂盛,長了有半人多高,但緊接着,翠色轉黃,一片片枯萎下去,轉眼已是死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