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將軍呢?”
宋遊端着茶杯,神情不禁複雜。
雖然這一天早有預料,想來也早就做足了準備,可還是忍不住幾分感慨唏噓。
“昨日護國公上表宮中,謝恩於陛下,說自己身受重傷,已然不治,恐怕無緣承受天恩,只請陛下在他死後,照顧好他的子嗣後代。”俞堅白的語氣也很平靜,如實回答道,“陳子毅功勞蓋世,若他承國公而身死,子孫定然幾代無憂,只是唯有一點……”
俞相說着頓了一下,抿嘴不言,似乎也在想該如何表述。
身邊二人,一人微低着頭,只盯着桌上茶杯中漂浮的茶沫,好似裡頭有無數看頭,一人乾脆扭頭看向外面,好似在審查長京街頭的治安。
“護國公在上表中請求,讓他族弟陳義陳不愧接替他成爲北邊三鎮統帥。”俞堅白停頓片刻纔開口,“這本身沒有問題,自他回京後,北邊三鎮的兵權本身就在陳義手中,自他以下,北邊軍中威信最高者也是這位陳不愧,二者又是族親,若是護國公傷勢過重而亡,於情於理,讓陳不愧接替他的三鎮兵權都不算過分的請求,只是護國公有一件事不知曉……”
“何事?”
“如今宮中不知爲何,有一些流言,大抵是說……”
俞堅白左右看了看,也看了看外面,只看到一名抱着碗走來的身着三色衣裳的小女童,便迅速開口:“大晏將衰,取而代之的是陳氏。”
“這個傳言……”
“俞某也不知從何而來。”俞堅白猜測與那妙華子有關,但沒有證據,也就沒有說,免得顯得像是無端的攻訐。
“看來這引起了皇帝的警惕。”
“應是如此。”
俞堅白長長嘆息一聲,新君剛剛繼位不久,他就感慨着道:“不知將來又有多少風雨……”
宋遊坐在原地,亦是沉默不語。
恍惚之間,未來之事真像風吹雨,透過門窗紗簾灑落進來,似有似無,模糊不清,又在他的眼前逐一呈現,翻動歷史的篇章。
模糊間窺的是一角當世的風雲。
是千百年後人們揣測探尋的史詩。
直到女童抱來一個鬥碗,哆的一聲放在桌面上,碗中是一大碗湯圓,飄着醪糟與蛋花,而她一聲不吭,又連忙跑去拿了四個小碗和勺子,將大碗的湯圓分到四個小碗裡,分別交給四人。看她神情專注,一絲不苟,真像是個道童,又像個小大人。
“快吃吧。”
三花娘娘對四人說完,又抱着鬥碗離去了。
鬥碗中還剩不少湯底,她端了一張小板凳,獨自坐到門口去喝,只給四人留下一個嬌小的背影,抱着比自己頭還大的鬥碗,不時低頭喝一口併發出飲酒般的嘆息或喝湯般的咂嘴聲,不時扭頭左看右看,不知在看什麼,只知她似乎比屋中四人更悠閒自在。
“元宵節,該吃點元宵。”
宋遊當先拿起湯匙,對三人說道:“就當甜點,勿要客氣。”
三人聞言也分別拿起了湯匙。
長京的街邊小食很出名,有時即使是宮中貴人也會派人出來採買,甚至深夜叫人出去買夜宵,點名要吃某一家。
這家的酒釀湯圓做得也不錯。
俞相這等上了年紀的人,尤其喜歡吃這種耙軟又甜糯的食物,連着嚐了三顆,這才稍微停了停,沒有忘記正事,繼續與他請教着道:
“此次移民填北之事,本是數年前北方初定之時,朝中就有的提議。只是那時北方雖然兵禍初定,卻一直聽說有妖邪禍亂,很是猖獗,加上當時國師離朝已經數年,陛下也不理國事,就擱置了下來。如今新皇登基,這才重新定下。然而去年以來,各地皆有怪事發生,疫病橫行,此次大規模移民填北,亦不知是否順利,俞某隻怕又有亂子滋生啊。”
“北方?應是以越州爲主吧?”
“確以越州爲主。”
“在下幾年前曾行走北方,當時北方的妖邪便被平定了大半,大妖倒是不見得再有了。”宋遊一邊回想,一邊如實答道,“然而北方數州的妖邪精怪終究是比南方要多不少,尤其北方人少,人少之處,精怪滋生。何況如今天下怪事增多,恐會更多一些。”
“這可如何是好呢?”
“俞相勿憂。不過都是些小妖小怪,能爲難人一時,爲難不了人一世,能爲難一個人一戶人,爲難不了一羣人。”宋遊淡然說道,“只要人們意識到它們並不可怕,有了對抗它們的勇氣與狠勁,這些妖邪也翻不起多大風浪來。”
說着他一轉頭,看向了羅捕頭:“這一點班頭應當體會很深。”
“沒錯!”
羅捕頭沒料到他會突然與自己說話,也沒想當朝宰相與人間仙人交談,自己也能有插話的機會,難免有些慌張,卻也答道:“一點沒錯。羅某當捕頭這些年來最大的體悟便是,那些妖邪鬼怪並沒有人想的那麼可怕,只是人把它們想得太可怕了,可人只要膽子一大,內心堅定,不懼怕它們也不被它們迷惑,便會發現,有些妖邪鬼怪比山間野狗厲害不了多少,亂棒照樣能打死,一刀照樣能砍死。”
“那就好那就好……”
俞堅白是文人,少有聽說這些,只是聽得羅捕頭話語中的豪氣,也受其感染,心中便多了幾分自信。
“當初承蒙先生指點,羅某此後再遇上妖邪鬼怪,難以捉摸對付的,往往遍尋它們的弱點及剋制之法,這些年來,也有不少心得。”羅捕頭對俞相拱手說道,“若俞相需要,羅某可將之整理成冊,好幫助北遷的百姓應對北方妖邪。”
“如此便甚好了!”俞堅白先是一喜,隨即又皺眉,“只是班頭公務繁忙,還要整理成冊,會不會有些麻煩?”“俞相若想爲羅某人省些力氣,就請派一位文曲到衙門住處來,羅某口述法子,文人記錄,不僅省力氣,也比羅某這狗爬字更能入眼。”
“便麻煩班頭!”
“舉手之勞。”
“在逸州任職,能遇上班頭這般神捕,真是俞某的一大幸事。”
“不敢不敢……”
“若班頭能將畢生應對妖邪鬼怪的法子整理成書,便應廣傳天下,說不得也能借此流傳青史。”宋遊也說道。
“羅某一介武人,流傳青史不敢想,只願能助填北之事順利一些。”
“如此應當憂患不多了。”宋遊手握湯匙,平靜說着,稍作一頓,忽將眼睛一眯,“若說大妖,北邊應當確實還有一位。”
“哦?”
桌上三人皆是一愣。
無論是已經貴爲宰相的俞知州,還是逐漸身居高位的劉知縣,亦或是常與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的羅捕頭,都從這一刻的道人身上看出,他對那位大妖應是十分警惕的。
“不知……”
“哈哈,無妨。”
道人忽然又展顏笑了,擺着手說:“在下很快就將離京,正好隨同北遷的百姓,再去越州走一趟。上次未見的前輩,這次要去見一見,上次未看到的風景,這次也要去看一看。”
“先生何時離去?”
“過幾日就走,時間不定,這次就無需幾位再送了。”宋遊一邊說一邊拱手,“幾位皆是能臣,又有爲民之心,此時天下正需要幾位。如今正是公務繁忙之際,還請幾位莫要管一名山野道人。”
衆人又聊了會兒,將一小碗的酒釀元宵當做了甜點,真像是故人好友閒聚,只是所聊的多是大事,直到日頭升高,三人這才向宋遊告辭。
此時小女童仍坐在門口小板凳上,抱着比頭還大的碗,每當擡碗低頭,喝醪糟湯時,幾乎將整張臉都埋入了碗中。
見到三人在自家道士相送下走出來,她雖然沒說什麼,也沒起身,卻扭頭一眨不眨的將他們盯着,像是貓兒獨特的送別禮。
等三人一走遠,她便端起鬥碗,仰頭咕咚兩口,一飲而盡,隨即起身,去收拾桌子了。
“咦!餃子吃完了!”
“吃完了。”
“誰吃的?”
“羅捕頭吃的。”
“你吃了嗎?”
“我吃元宵就夠了。”
“唔……”
女童仰頭晃腦,不太開心。
道人則坐下來,陷入沉思。
“天下大勢,呵呵……”
伏龍觀歷代祖師對於風水氣運、天下大勢都有自己的看法與態度,這取決於他們身處的時代和親歷見聞,宋遊也是如此——他向來不覺得命運強大到讓人無法反抗,或者說命運蠻橫到不允許人反抗,他則更傾向於天下大勢與人爲相輔相成,本無所謂誰主誰客,只看誰更厲害。
人弱則被天所影響,人強則人定勝天。
二者關係糾纏更加複雜。
說大晏國運衰退,說天下大勢已定,說林家將衰陳家將興,在他看來,其實都不見得。
皇帝聽了自然不喜。
無論君主是否有雄才大略,有與天下大勢一爭的本錢,都不會坐以待斃。
只是若君主內心強大而坦然,有對此不屑一顧的自信,聽後勵精圖治、保國安民,說不得哪怕無意與天鬥,也能輕鬆勝之。可若是君主因區區一道流言便輾轉反側,憂心不已,忌憚生疑,惶惶不可終日,甚至謀害忠良,濫殺無辜,那麼即使再怎麼掙扎,恐怕也只能順應大勢浮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