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側是梯田村寨,一側是雲海與天。
沒有走出多遠,忽有一名中年人在隨從陪伴下沿着田間小路跌跌撞撞的跑來。
中年人生得肥胖,衣着華麗,腰上依然掛了一把裝飾性的長劍,跑起來氣喘吁吁,汗流浹背,長劍在腰間不斷晃盪。相比起幾年前,如今的他耳鬢間多了一些灰白,面容也滄桑了些。
“前面!前面!”
有隨從指着前面喊道。
中年人自然也看見了宋遊一行,卻沒有緩慢步子,而是跑得更快了。
直到來到宋遊面前,這才停住,忍不住彎下腰,用手撐着大腿,大口喘氣,隨即又強直起身子,與他拱手行禮。
“見過先生。”
說完就立馬又彎下了腰,雙手撐着大腿。
“見過劉公。”
道人亦是停住,與之拱手。
只是相比起商人上氣不接下氣,幾乎腰都挺不直,他卻是一臉的從容,站得如一棵筆直的樹。
“數年未見,先生可好?”
“暫時安好。”宋遊對他笑道,“劉公爲何如此匆忙?”
“唉……”
劉姓中年人仍舊忍不住喘氣,一邊喘氣一邊說:“今日上山,前來視察青龍觀修建進度,聽一名匠人說起,山間來了劉某一位故人,劉某一聽他的描述就知曉是先生,怕先生走了,這才馬上跑過來尋找。”
“若有緣分,終會相遇,小路狹窄,臨崖而又不平,劉公跑得急了,當心遇險。”
“曉得!曉得!”
劉姓中年人連連點頭。
停下來喘了一會兒氣,稍稍緩過來了一些,他這才又直起身,指着前方對道人說:“這裡不是說話的地方還請先生移步,邊走邊聊。”
“好……”
道人跟隨他往前走。
“聽說劉公出資,在這山上,斷崖絕壁前邊,興建一間道觀,用來供奉真龍,真是大手筆啊。”
“原先就有這個想法的……咦好像也曾與先生談起過?總之劉某本就是嚮往仙道長生、法術修行的,以前也有來山上隱居的想法,只是被山下家中買賣上的瑣事牽扯住了。這幾年每年立春再來此處收購蠶絲、等候真龍時,也與山中隱士高人們閒談,乾脆咬咬牙,不再猶豫了。”劉姓中年人對宋遊說道,“修建一座道觀,既能供奉真龍神靈,又能給山中隱士高人們一個清修之所,還能造福當地百姓,等劉某年紀大了,還可以來觀中清修悟道,頤養天年,一舉多得。”
“從縣城郡城請來匠工,又從山下運來磚瓦,耗費了不少錢財吧?”
“確實耗資不少!不過劉某一想,劉某之所以可以發家,全靠‘龍絲緞’打出了名氣,贏得長京乃至宮中眷顧,而這所謂‘龍絲緞’,又怎能離得開這座山上的蠶絲呢?不也是真龍的功勞?”
劉姓中年人如是說道,扭頭看向旁邊環山之中深不見底的雲海。
腦中回想出的,卻是當年真龍貼着這面斷崖絕壁騰飛而起,低頭與道人對視,贈來寶珠後,又一口吐息使得千山復綠、大地來春的場景。
此前三度得見真龍,有遠有近,最近一次也不過這麼近,但卻絕未見到真龍垂首投來目光,更未見到過這般場景。當時給他的震撼,遠遠超過前面三次甚至包括第一次的總和。
說着稍稍停頓一下:
“並且如今山下越來越亂,雲州多有土人,蠢蠢欲動,山上隱士高人們也都說,大晏太平不了幾年了,有的想要下山,有的想要封山……但凡到了亂世再多家產又哪裡那麼容易守得住?還不如上山來,起碼樂得清靜。”
“所言有理。”
道人笑着附和了一句。
“只是與先生分開這幾年來,劉某每年來到山間等候,卻都再未見到真龍,聽村寨中的人說,那日真龍騰飛而走之後,也再未回來。”劉姓中年人一邊說着一邊瞄向宋遊,“卻是不知我們在這山間爲真龍修建宮觀,真龍是否願意,是否喜歡。”
劉姓中年人心中忐忑。
忐忑的卻不是可能從道人口中聽到“真龍不喜歡不願意”的回答,而是自打那日之後,據說沒人看見真龍回來,他也是後來纔想起,當日自己幾乎被真龍的龍吟聲、騰飛帶起的狂風聲吹得耳聾了,亦被真龍吐珠吐息震撼得不輕,腦中幾乎一片空白,在這隱隱之間,好像聽見身邊道人若有若無的感慨了一句:
“如今天地間的真龍便是真的絕跡了……”
不知是不是聽錯了。
亦或是自己的幻覺。
此時看向道人,卻只見道人搖頭一笑,對他說道:“劉公與山間人喜歡就好……”
笑容中頗有些感慨。
“那真龍……”
“真龍已不在此處。”
“……”
劉姓中年人愣了一下,旋即沉默。
吆喝聲、敲擊聲、鋸木聲還有雜七雜八的聲音又傳入了耳中。
前方出現了正在修建的宮殿的一角,並隨着幾人的步伐,視線也逐漸往下,整個道觀院落宮殿都出現在幾人眼中,正有許多工匠忙碌着。
只是日已上了三竿。
壩樹冬天不算冷,夏天不算熱,但這都是氣溫,需得刨開陽光的因素,被正午的陽光曬着,實在沒幾個人頂得住。
隨着另一邊走來一些高山人,全都挑着擔子,再一聲鑼響,所有工匠全都一聲歡呼,離開了原先位置。
午飯時間到了。
“劉某也是剛剛知曉先生來了這裡,倉促之下,連請村寨中的老友幫忙準備一頓好飯的功夫也沒有,便請先生移步村寨,先將就一頓,晚上再安排一桌席面,與先生好好敘敘舊。”劉姓中年人看向宋遊也看向宋遊腳邊叼着木球邁着小碎步的貓兒,如是說道,“等下午時分,再請先生幫忙看看這座宮觀修得如何。”
“他們吃的什麼?”
道人卻看向前方的工匠們。
沒有什麼能比一天高強度的勞作更下飯的了,因而帶飯的村寨人一來,所有工匠便全都爭先搶後,拿着鬥碗擠上前去,滿面的笑容。
最先打到飯菜的,或是就地一蹲,或是找個石頭坐下來,或是就站在旁邊,便已開始狼吞虎嚥。
這幅場景也十分下飯。
道人隱隱聞到了飯菜的味道。
“劉公可嘗過這些?”
“自然吃過劉某常來此處視察,便與工匠們同吃。只是招待先生,卻萬萬不可用這個。”
“怎好勞煩劉公與村寨中人,若是劉公有意,便請我們與諸位工匠同吃一頓吧。”宋遊說着一笑,“看諸位待詔吃得香,在下已餓了。”
“這個?”
劉姓中年人愣了一下,又看向道人身旁的三花貓:“工匠們吃得普通,雖有油水,卻少肉食,先生也許吃得下去,三花娘娘怎會愛吃?”
“劉公無憂,三花娘娘也能吃的。”
與此同時,三花貓也低頭,放下木球,擡頭對他喵了一聲,這才重新叼起來。
“那就委屈先生。”
劉姓中年人這才帶着他前去。
衆多工匠從山下來此處修建道觀,與被官府徵召前去賦役的苦工們不同,作爲東道主,自然是要好生招待的。劉公大氣,高山人淳樸,也給他們準備了紅米乾飯,加上一桶雜菜,裡頭隱隱可見一些細碎的魚肉,湯水泛紅,聞得到醬油與醋味,便也算一頓好菜了。
道人盛了一碗,坐在道觀門口吃。
劉姓中年人與他一樣。
三花貓蹲在旁邊,面前擺着自己的小碗,裡頭也是紅米乾飯與帶着湯水的菜葉,低頭吃得吧唧吧唧響。
昨日那名匠人前來與道人搭話,亦有別的工匠來與劉姓中年人問好。
在這個地方,四周嘈雜,自然沒有什麼食不言寢不語的說法,劉公端着碗,迎着前方的白雲,一邊吃一邊給他講述自己對道觀的規劃,又請了山中哪些隱士高人前來觀中主持與修行,哪些同意了,哪些拒絕了,擬讓哪位做觀主,不知好與不好。
宋遊亦是與之閒談。
既有氣氛,又有美景,如此一來,即使是清淡的大鍋飯,也是吃得津津有味。
不知不覺碗中就見了底。
“工匠們都像餓死鬼,先生若是沒有吃飽,想要再添,可沒有了。”
“多謝劉公招待,已然吃飽了。”
“飯菜粗陋,委屈了先生。”
“劉公哪裡的話……”
“先生乃是神仙高人,既然到了這裡,又再遇上了,劉某斗膽,請先生爲道觀題名題字。”劉姓中年人順勢說道。
“題名題字?”
宋遊聞言卻是笑了。
“在下的字雖然不差,卻也絕然稱不上好,甚至比起如今我家貓兒也難說勝之,在下可沒有臉面應下劉公之請,爲這間道觀題名題字。那樣以後若是我們再來這裡,看見道觀門口掛着在下的字,定會羞愧的。何況山中隱士高人無數,多有擅長書畫的,劉公不妨請他們相助,也好爲道觀添一些文氣雅氣。”宋遊如實說着,只是頓了一下,又說,“然而劉公熱情招待,道觀如今又新成,卻也不好不做報答。”
宋遊低下頭,看向了三花貓。
劉姓中年人也隨着他看向三花貓。
三花貓剛剛吃飽飯,正在梳理毛髮,木球就放在她的旁邊,似乎已經被她玩膩了。
察覺到自家道士的目光,她也仰起頭來,和道人對視,眼光閃爍幾下,輕鬆就明白了道人的意思,隨即伸出爪子,撥了兩下旁邊的木球,將之從自己的腳邊撥到了道人的腳邊,隨即繼續舔梳脖頸毛髮。
劉姓中年人看得一愣,不明所以。
至於道人說的他的字比起自家貓兒也難說勝之這種話,自然是被劉姓中年人當成了玩笑話。
“在下曾經去過競州一家道觀,觀中有一棵古樹,頗爲雅緻。至於去的別的道觀,似乎很多觀中也都種着有樹,既雅緻,又養心。”宋遊轉頭打量着裡頭這間道觀,“既然劉公道觀新建,正好,我家三花娘娘在斷崖絕壁前撿到一棵樹種,頗爲奇特,也許正是緣分。我們便爲劉公在觀中植下一棵樹吧,只願其能長久長青。”
劉姓中年人聞言,也連忙拱手:
“那便多謝先生。”
“劉公客氣”
隨即道人彎腰撿起這棵樹種,又叫上三花貓一同,在道觀外院中間尋了一個位置,拱手請三花貓幫忙挖出一個土坑,將樹種埋下去。
覆上薄土,澆上一大桶水。
道人又請檐上燕子相助。
燕子飛來站在樹種旁邊,不見什麼動作,然而眨眼之間,樹種就已生根發芽,頂出了土層。
僅是一小會兒,嫩芽就成了小樹。
片刻的功夫,就有人高了。
此時道觀中的工匠們才覺得驚訝,紛紛圍過來查看,神情稀奇,如廟會上看戲法。
查看之間,小樹已長成大樹。
樹冠亭亭如帝王華蓋。
在未建成的道觀中灑下一片陰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