荒山破廟,一夢從前。
道人身着一身道袍,拄着青玉似的竹杖,沿着街道慢慢走着。
街道十分寬敞,比不得長京中間將整個都城分爲東西兩半的那條天街,但除了那條彰顯天朝威儀、帝都顏面的街道外,整個大晏也很難再找出比這條街道更寬敞的街道了。而這條街道在這座奇怪的城市中,卻只能稱作尋常。
道人緩步走着,邊走邊看。
路邊一草一木,一磚一柱,一房一樓,每一個行走的人,來往的所有奇怪事物,雖然全都出自他的記憶,出自他的手筆,可是哪怕是畫者自己看着自己親手畫下的、記憶深刻緬懷無比的事物,想來也會感觸極深吧?
如此往前,過了大街,又是小巷。
穿過小巷又到了河邊。
這是一條穿城而過的河。
河邊風景極好,既有寬敞潔淨的大路,又有茂密樹林與青青草甸,林中有古樸的亭臺樓閣,又有依河直起的參天高樓,既像是一個精心設計過的風景園林,又像是一個極度繁華的摩天之城。
河邊有棧道,道路軟而不濘。
道人沿着河邊走了一會兒,直到登上一座拱橋,便停了下來。
站在護欄邊,滿眼城河風景。
滿眼都是熟悉的回憶。
道人就這麼站着,陷入回想。
又好像在等待着誰。
忽然之間,天空一聲巨響。
“轟隆!”
像是從這方世界之外傳來,又像是就在頭頂三尺處炸響。
“轟隆!”
巨響又是一聲。
城市上空陡然出現了巨大的閃電,分叉無數,幾乎佔據了半個天空,映得哪怕正處於白晝中的城市也一片雪白。
天地間雷電神光一閃。
一道人影陡然出現。
來者身形挺拔魁梧,一臉威嚴正氣,甚至看起來有些不好說話,穿着一身皁衣,剛剛出現時,身上還縈繞着雷電與神光,又在幾息之間盡皆散去,恢復本身。
正是雷部主官周雷公。
周雷公落在拱橋的另一邊,落地一眼便看向了橋上扶欄遠眺的道人,眼神微凝,然而僅是片刻之後,他便看向了這方世界。
這方怪異的世界。
周雷公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可以洞察妖魔邪祟,可以明辨是非對錯,瞬間從周邊萬物身上掃過。
“嗯?”
這位在如今大晏名聲正盛、香火正旺的雷公不由皺起了眉頭。
疑惑與警惕同時充斥心中。
卻見前方道人轉身,目光平淡。
“雷公,好久不見。”
道人語氣也很平靜,像是與故人寒暄。
對於周雷公的到來,好似也不意外。
“這是何處?”
周雷公皺眉問道,依舊警惕。
“雷公不請自來,到我夢中,到了又問這是何處,不覺得有些奇怪嗎?”道人繼續道。
“我知道這是你的夢中!你知道我會來?你刻意在這裡等我?”周雷公直盯着道人在道人的背後,亭臺樓閣與河林並存,遠方巨大的樓房像是深入了雲中,與之相比,連雷公也顯得渺小了,“這裡有什麼玄機?”
“在下敬佩雷公品德,將雷公當做故友,因而特地在此迎接故友罷了。”
“伱既已知我會來此,定然也知我來此爲何,又何必說這些?”
“雷公爲何如此警惕?”
“知曉你的本領,自然警惕!”
“雷公本身在凡間香火旺盛,神力已是強大,又擅長降妖除魔、代天降罰,如今還有天帝神權香火加持,有夢神暗中助陣,在下的夢中也成了雷公的主場,雷公應該勝券在握纔對。”道人卻是從容自若,對他說道,“何況此時只是故友閒談而已。”
“廢話不宜多說。”
周雷公凝視着他不願耽擱,只沉聲說道:“我知你本領,也知你品德,如今奉天帝召請,前來與你對敵,我只問你一句,你所行之事圖謀究竟爲何,若你能答一句只是重整登天路,此後不準無德之神上天,本官絕無二言,這就離去!”
“若我欺騙雷公呢?”
“你若能騙得過我,我也離去!”
周雷公聲音鏗鏘,眼神銳利,既有一種沒有任何虛假謊話瞞得過他的眼睛的自信,又隱隱有一點你說謊話我也離去的味道。
“……”
道人露出微笑,卻是不答,反而轉身,拄着竹杖往橋下走去,只傳來聲音:“既是故人,便隨我走走吧,沒有陷阱。”
“嗯?”
周雷公頓時怒目圓睜。
只此一下,不知能嚇死世間多少妖魔。
然而道人卻已看不見了,只是拄着竹杖,慢吞吞的走下橋頭,慢慢走遠。
“……”
周雷公左右看了看,眉頭緊皺,眼光閃爍,手中鏨捶拿了又放,眼前道人卻越走越遠。
片刻之後,他還是跟了上去。
“本官看你有何玄機!”
周雷公面容沉凝,大步流星。
一身威嚴顯於一舉一動中。
不過他也沒有放鬆警惕,而是一邊走一邊留意着這個稀奇古怪的世界,亦留意着道人的一舉一動、每個神情。
道人走得很慢,一邊走一邊打量四周,時而停步在路口等待,時而轉頭眺望遠處,眼神唏噓,隱隱透出感慨,像是在看一個許久未曾見面的故人故地,隨即眼睛又透出幾分回想。
周雷公眉頭越皺越緊。
這無疑是個從未見過的世界。
在這個世界中有熟悉之處,好比河邊紅木柱子、青瓦檐角又雕欄畫棟的亭臺樓閣,來往於街上行走的人的面孔,然而更多的卻是感到陌生的地方,好比這寬敞又潔淨的街道,腳下踩的地磚,路面下不知什麼鋪就的大路,路上穿梭之物,街道兩旁再矮也有好幾丈高的古怪樓屋店鋪,不知名的燈光,高樓大廈……
這像是一個虛假的世界。
像是道人早知他會來,特地爲他準備的夢中幻境、折戟之處。
周雷公張了張嘴,想說點什麼,卻又閉上了。
“吱呀……”
兩個看起來十幾歲的少年少女穿着奇怪的衣服、騎着一個套有兩個鐵圈的鐵架子從他面前經過。
周雷公眼神銳利如鷹隼,微低着頭,一眼就看向了兩人的腳,看着他們踩着踏板轉動輪盤,帶動着一圈聯繫精密的鏈條,最後帶動着後邊輪子上的齒輪旋轉,推動着這輛古怪的車往前走。
“……”
刷的一下,周雷公又扭過頭。
街道與對面的距離在他眼中被迅速縮短。
對面站着一名漂亮女子,妝容精緻,也穿着奇怪的衣服,那衣服沒有釦子,她只是低頭用手稍一整理,然後抓着一個東西,由腹部往下的位置往領口輕輕一拉。
衣服兩排有無數小齒,在一個精巧鐵物件的作用下,輕鬆而精密的卡攏在了一起。
“嗚……”
小齒髮出如是聲音,即使跨過街道,也被他所敏銳捕捉到。
周雷公逐漸睜大了眼睛。
道人還在慢慢往前走,拄着他的青玉竹杖,不曾回頭,也不曾與他說一句話。
這方世界顯然是他刻意織造的夢,而他於此一道的造詣顯然稱不上深,這就像是一個預定好運行軌跡的虛化之地,所有人雖然都做着合理的事情,卻是自顧自的,對於突然闖入的道人與周雷公視若不見,也完全不理會。
可他們所做之事,卻全都是合理的。
“……”
周雷公跟在道人身旁,看見許多騎着古怪小車的人經過,隨着道人一同,走過透明的水晶牆外,看見裡頭商品琳琅滿目,又隨着道人一同在小吃店門口停留,看着店中店主以古怪但是合理的手法做着自己從未見過的美食,然而所有已知食材的混合所傳出的所有香味都是正確的、真實的、合乎常理的。
這些都瞞不過他。
道人時常在路口停留,路口有燈,只在燈變成綠色纔會同行,所有人與路上穿梭之物都是如此。
嶄新的世界。
靠右通行。
周雷公逐漸慌亂。
這無疑是個虛幻的世界,是在道人的夢中,周雷公能清晰感受到自己正在道人的夢中,若是自己願意,現在就可以離去,或是將道人營造出來的這個虛化世界給打破。
可這又是一個如此真實的世界。
所有未知的新興事物,只要是自己看得懂的,全都是古怪、新奇但又合理的!
周雷公名捕出身,以此爲神,成神之後二百年間,降妖除魔,對敵無數,慢慢由弱到強,本就有一雙銳利的眼睛,又不知見過多少妖魔鬼怪營造的幻境虛妄,比之更生動真實的有,比這更光怪陸離的有,卻絕沒有這樣,既奇怪至極,又真實至極的。
怎會有人能編織出這般虛假?
周雷公越發慌亂,越發震驚。
道人走過一間學塾,走了進去。
門口有人守着,穿着古怪制服,像是守衛一樣,卻看不見他們,也沒有阻攔。
道人走過一片寬敞場地,其中許多孩童或是在玩鬧,或是在做着一些整齊奇怪的動作,道人又走向前方樓房,走上樓梯,在二樓靠近樓梯的一間教室窗口前停下來,站着不動,看着裡頭景象。
許多孩童正在翻書。
道人盯着裡面,一動不動。
周雷公與他看的卻不同——
有孩童起身關窗,窗戶不往外推,而是平移的,沿着下方既定的軌跡運行,又在孩童一掰之下,咔的一聲鎖上。
年老的女先生在一塊漆黑的牆壁上用一根白色的筆寫字。
書本上黑色的文字與彩色的圖像。
“……”
道人轉身離開了。
周雷公隨之離開。
出了學塾不遠,有一棟很大的樓,修成了圓的,頗爲精巧,樓下牆壁則是透明的,遠看像鏡子,近看是琉璃。
周雷公隨着道人從前面走過,看見裡面擺滿了架子,架子上是一本本書籍,許多人來來往往,隨意進出,就地就能閱讀,根本沒有人會去打擾他們,問他們收錢。
只是……
大多數書都沒有名字,書封上一片空白。
除了極少數。
周雷公眉頭再次一皺。
皺完眉頭,才反應過來,自己該在發現所有書都有書名與內容時才皺眉纔對,怎會發現了漏洞反倒皺起了眉?
周雷公沉下心神,想上前質問道人,他的幻境終於有了漏洞,可到了嘴邊卻變成了——
“爲何這麼多書一片空白?”
這是他沉默跟隨、審視觀察這麼久以來,對道人說的第一句話。
道人亦第一次轉身,回頭看向他,滿臉微笑。
“因爲那些書,在下都沒看過啊。”
“……”
周雷公頓時如遭雷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