絡州山間。
道人坐在官道旁的青石上歇息,路邊仍是成片成片的燕米地。
這個時節,燕米已經熟了,只是還沒有老,每顆果實上都掛起了紫紅或褐色的須,這彷彿又觸動了三花娘孃的某種癖好——趁着道人休息,她獨自走到了燕米地邊上,將這些燕米的青紅奼紫的須全都當成了頭髮,細心編出各種各樣的髮型。 wωω •T Tκan •¢O
限於身高,有時不得不踮起腳。
單麻花雙麻花;
單馬尾雙馬尾;
單丸子雙丸子。
道士給她編過什麼,她就給這些燕米編什麼,每顆都不相同。
宋遊則坐着思索。
如今進了絡州已有幾天了。
絡州的消息確實比身後的餘州來得快。路旁茶攤,城中酒肆,常有議論之聲。
果真是各種各樣的說法都有。
大晏皇帝本來生了三個兒子,真正的長子早夭,剩下兩個,大的是二皇子,小的是三皇子。如今小的被定爲儲君,大的則被封爲順王。
有人說皇帝本就想立順王爲太子,是小皇子仗着嫡子身份和文官支撐,篡改了詔書,後來又挾持皇帝,順王乃是奉密詔帶兵進京。也有人說順王根本就是謀反,仗着母家的支持,老皇帝又油盡燈枯,整日昏迷,不滿皇帝立三弟爲太子的決定,這才起兵造反。
真真假假究竟如何,無人得知。
反正順王已經帶兵進了京。
軍隊進城,大索三日。
太子與皇帝外逃。
想來長京此時應是一片混亂。
不止是長京,大晏各州都在由近及遠的陸續受着影響。
就好比腳下的絡州。
看似還很平靜,其實已經暗流洶涌。
絡州官府與守軍要麼緊張,要麼興奮,各自揣測局勢,或思索保身之法,或思索取利之道。
不說權貴與將領這些利益強相關者,就是路旁的山匪賊人,明明絡州還絲毫未亂,那些來自長京的傳聞和千年前的神話故事沒什麼兩樣,現在根本和他們一點邊也都沾不上,他們竟也莫名其妙的興奮起來,帶來的結果就是路過的商旅行人被劫的次數明顯增多。
甚至城中米麪都開始漲價。
而這只是開始。
“……”
宋遊其實無所謂誰當皇帝,他不是天算道人,兩位皇子中哪位當皇帝對天下更好,他也不知道。連皇帝自己都選不出,他更選不出。
只是總得有個皇帝。
如此天下才安穩。
若是繼續這麼亂下去,恐怕會引發更多矛盾,梟雄本就會隨時勢瘋漲,甚至盛世轉亂世,便真的走到改朝換代的邊緣了。
這和宋遊想的並不一樣。
“我這天下,還沒有走完呢。”宋遊坐在路旁喃喃自語。
只願動亂早些安定下來。
“道士你說什麼?”
“沒什麼。”
宋遊嘆了口氣,拄杖站了起來。
身後這片燕米地依舊蔥鬱,亂世風雨未來,人心倒先亂了,過往的商旅行人將靠近路邊的燕米掰了不少,留下一個個空枝或空殼,唯有三花娘娘觸碰過的燕米全都被編了頭髮,頭髮玫紅透紫,煞是漂亮,讓人見之便心生憐愛。
見道人一走,她也跟上。
道人一邊行走,一邊凝望北方——
宋遊不能抓住兩位皇子中的其中一個,將之塞上龍椅,又把另一個弄死,這既不是他願意做的,也不是天下願意看到的。
陳子毅倒是有這本事。
卻不知他會如何抉擇。
……
北方邊境,遠治城。
一刻鐘前敲的聚將鼓,此時帳中早已坐滿軍師與將領。
陳子毅坐在主位陷入沉思。
底下的人則討論紛紛,聲音雜亂。
“還是沒有調令傳來嗎?”
“好消息,調令今天到了。”
“調令來了?怎麼說?”
“壞消息,兩邊都來了。順王代陛下下令,命我等按兵不動,駐守於此,所有人原地升一級。太子也代陛下下令,命我等火速領兵南下,攻破長京,迎回正統,大有封賞。”
“這……”
“這該信誰啊?”
“該信誰不知道,但是現在,天下各大軍鎮、各路兵馬,都在看着我們。”張軍師開口說道,“不說遠的,就說近的,鎮北五鎮軍馬,除我們遠治朔風二鎮以外,其餘三鎮應當也接到了同樣的調令,都沒有輕舉妄動。”
“這……”
衆多武將謀臣全都懵了。
只好看向主位的陳子毅。
陳子毅亦是沉默,沒有出聲。
“現在情況如何了?”下方有位謀臣出言問道。
“據我們的情報,太子本攜陛下逃往逸州,不過中途遇截,不慎失散。如今太子繼續佯稱與陛下一起,同往逸州避難,同時發號施令,然而陛下卻已經被一支軍隊護着逃往了別地,應是往陽州去了。”張軍師說道,“順王佔了長京,放任士兵大索三日,鬧得雞犬不寧。”
“陽州……可屬實?”
“多半屬實!”
“陽州富庶而兵弱,倒是個好地方。”
“以張某人看,這定是陛下清醒時下的令。他去陽州,不是去尋富庶的,而是去尋那一位的。”張軍師摸着鬍子說道,“可惜啊可惜,恐怕那一位大概率也不會插手,就算插手,也不會幫他這個昏君。”
“別地又如何呢?”
“各地都有收到雙方旨令。邊疆軍鎮大多還在觀望,腹部幾州則已是蠢蠢欲動。”
“這……”
“諸位都是自己人,別的話我也就不多說了。這件事誰都知道,皇位是要傳給太子的,順王不滿,謀逆篡位。”張軍師環顧四周,“如今天下之勢是亂是穩,誰坐寶座,就在我們身上。”
衆人迎着他的目光,卻都十分謹慎。
“軍師如何看?”
“我等全聽將軍決斷。”
衆人心知肚明,這是一場註定會被載入史冊的歷史大戲,他們並沒有決定如何唱演的資格。
“以我看啊……”
張軍師倒是十分平靜,開口說道:“這畢竟是他們林家自己的事。皇帝本就猜忌將軍,如今長京又有幾萬禁軍把守,若我們出兵南下,不說容不容易攻破長京迎回正統,就算迎回了,恐怕也對將軍不利。”
“軍師是說,按兵不動?”
“然也!按兵不動,不管他林家如何爭權奪位,就當沒有接到這兩張調令!”
張軍師說着,卻瞄向帥案前的主帥。
見陳子毅沉默不語,他不禁面露擔憂。
“將軍如何想……”
張軍師終於問向了陳子毅。
其餘人也全將目光彙集了過去。
只見陳子毅坐如山嶽,神情沉凝,眉目間隱隱現出幾抹疲憊,只小聲呢喃:“兩位皇子各執一詞,陛下流落陽州,天下豪雄選邊而戰,若不早些平息這場大亂,恐會江河破碎,民不聊生啊……”
衆人聞言,全都面面相覷。
張軍師則是立馬皺起了眉。
早有猜測,卻仍是忍不住勸解。
“將軍三思!”張軍師鄭重對他說,“這可費力不討好啊!”
“……”
“此去長京幾千裡要進昂州就得過幾鎮幾關,將軍可知邊關守將如何選?進了昂州還有天險,有幾萬拱衛京師的禁軍聽命於順王!”張軍師跟隨陳子毅多年,扶保於他,自然瞭解他也敢於直言,“將軍可想過我們怎麼過關?若輕鬆過了關,又如何進京?若我們輕鬆過了關,又勢如破竹打入長京,今後無論太子還是順王,誰又容得了我們?”
這番話可謂精準無比。
帳中文武一聽,俱都睜圓了眼睛。
陳子毅卻仍是沉默着。
其實他又如何不知。
只是此時腦中遍遍回想的,卻是數年前在長京之時,那個對道人行禮的武人。
“我輩武人,本就以保國安邦爲己任,陳某也定當如此,只要陛下不取我性命,定竭盡全力保大晏安寧,若有一日,陳某背棄了誓言,要給大晏百姓帶來災禍了,請先生一劍將我斬殺,絕無怨恨……”
這可是自己許的諾言。
當時的武人比現在年輕幾年,也要比現在更輕狂幾年。
想想也玄妙,這也才三年罷了,再回想起當初的話,竟然就已經有些遙遠了。
“唉……”
陳子毅不禁嘆了口氣。
看來是當了武安侯、敗了塞北、回到遠治朔風二鎮做土皇帝的日子太安逸了。
不能再想了……
再想下去,更做不了決斷了。
陳子毅又想起前段時間,那隻從遠方飛來的燕子,燕子送來的丹藥,不由搖頭笑了笑。
隨即刷的一下,陳子毅神情一肅,宛如數年前的他,沉聲說道:“我輩武人,吃着民飯,便該保天下太平,國泰民安!何管生死?”
“將軍……”
“我意已決!”
“是!”
“盧德輝!曹炎!”
“末將在!”
“點一萬精騎,隨我南下!”陳子毅仰頭說道,同樣環顧四周,“若有朝一日,陛下再猜忌我,陳某自有脫身之法,也必不連累諸位!”
虎符被他扔出,飛往下方。
“啪!”
兩名大將精準接住,毫不猶豫,領命出帳,盔甲碰撞出一連片沉悶聲響。
衆多謀臣雖有異議,可主帥一旦決定,便是上下一心。
恍惚之間,又如當年徵殺塞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