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口不大,馬兒不高,一低頭剛好鑽得進來。
外界風雪暗沉,洞中更是昏暗。
“辛苦了。”
宋遊從它背上卸下行囊,又從中率先取出一張不大的布墊,摸了摸,布墊也很冰涼,於是又伸手在上面使勁摩擦,直到感覺有些熱了,這纔將之放在三花貓的面前:“地上冰涼,三花娘娘在布墊上來吧。”
貓兒愣愣擡頭看他,又低下頭,思索兩下,神情遲鈍,終於爬起來,邁步往前走了兩步,在布毯上趴了下來。
隨即繼續扭頭看他。
“……”
道人見她如此,也只是微笑,繼續忙活着。
毛氈毛毯逐一取出來,鋪在地上。
燕子輕易不敢和三花娘娘待在同一張很小的布墊上,卻是可以縮在羊毛氈和羊毛毯裡,多少能避些寒。
知道山上沒有柴禾,馬兒上山時便馱了一捆木柴,知道山上不好輕易使用法術,宋遊早在來之前就做好了準備,火絨和引火之物都備了。
“啪……”
山洞中有火石的聲音。
說來有趣,這麼多年以來,這還是宋遊第一次用這東西。
甚至下山之前見都沒見過幾次。
不太熟練,卻也打着了。
一點火星引燃了火絨,猩紅的光點出現在昏暗的山洞中,道人捧着它,又將之放進更好燃燒的細碎木屑中,小心吹着,終於升起了火焰。
貓兒看得認真,神情嚴肅,卻還是沒有說話,也沒有什麼表示。
像是已經變回了一隻普通的貓。
“呼……”
山洞中終於升起了一堆篝火,照亮洞中景象。
道人最先看見的便是地上同樣生過火的痕跡,不止一堆,也不知有多少堆,多年來早就重疊在了一起,還有牆壁上刻下的圖案、文字,以及角落裡登山的前人們留下的一些東西。
洞內很不規則,洞廳彎彎曲曲,牆壁凹凸不平,火光被阻擋了大半,到達最深處已是艱難微弱。
但也隱約可以看見——
洞內是有屍骨的。
“沙……”
道人伸手抓着貓兒身下的布毯的一角,將之拖得離火堆更近一些,在地上摩擦出細微聲響。
而在這個過程中,貓兒居然只是略微伸爪撐着手毯,保持身體的平衡,同時低頭盯着他抓着自己布毯的手,隨即便任他拖着自己往前,身體和腦袋隨着拉動和停止而略微搖晃,一聲也沒有吭。
“三花娘娘還記得自己是誰嗎?”
“?”
貓兒擡頭盯着他,一歪腦袋。
“那三花娘娘還記得我是誰嗎?”宋遊一邊添柴一邊問道。
“三花娘娘沒傻。”
“很好……”
宋遊便收回了目光。
貓兒也呆呆地看向了火堆。
火光映照之下,山洞中多了幾分溫暖,無論是從視覺上還是實際上。
外頭雖然風雪呼嘯,可洞口不大,棗紅馬往那一站,就擋了不少,將被袋放在馬兒腳下,多少也擋了一些風。甚至因爲外頭的風雪,對比之下洞中反而有一種格外安寧、溫暖的感覺,令人舒心。
貓兒和身下的布毯也迅速暖和起來。
道人拿出一塊饢,放在火堆旁邊,水囊也放在旁邊,又從三花娘孃的褡褳中取出她的耗子乾和魚乾,也都放在火堆旁,使之慢慢被烤熱。
平常這些都是三花娘娘做的。
今日也照顧三花娘娘一回。
隨即到洞口探出頭看了眼外面的風雪,見世界依然渾濁,漫天狂風絞雪,厚厚的雲層中閃爍着非同一般的雷光,而天光已經逐漸變暗,料想風雪背後的長空定然也已經漸漸接近黃昏落日了,這才又走回來。
卻沒有立馬吃東西,也沒有去照顧三花娘娘,而是藉着洞中燒得正旺的火堆火光,開始查看起洞中牆壁上的圖畫和文字來。
塗鴉各種各樣,什麼都有。
有畫得好的,只用木炭或是尖石,寥寥幾筆,就能勾勒出大山和山上行走的渺小孤獨的旅人,或是勾勒出神山之上俯瞰大地的神明。
也有畫得差的,看不出是畫的什麼,也許只是來到這裡,不知能否登上這座神山,想給後人留下自己曾經來過的痕跡。
文字同樣多種多樣。
僅從字體上看,起碼就有好幾種不同的語言,宋遊在其中找到了大晏的文字,字體也各不相同,但更多的是自己完全看不懂的文字,說明來到這裡的人遠不止大晏人和西域人,還有更遠的攀登者,同時他們的時間跨度也非常大。
宋遊看着看着,不禁入了神。
甚至他還走到了山洞最深處去,查看那幾位長眠於此的前輩。
總共七具屍骸,六男一女。
有兩個人是大晏容貌和打扮,不過服裝也並不相同,就算都是大晏人,應該也來自不同的朝代,一前一後。不知後人與前人在此相遇、又知曉同樣將會死在這裡時又是什麼感受。
兩個人幾乎挨在一起。
不知是後人知曉自己被風雪飢寒暈山所困,走不出去了,臨死前主動爬到了看起來同爲大晏人的前輩身邊坐着,還是死在了別的地方,後面又有來洞口借宿避風雪的人來了,將之搬到了不容易看見的最深處,看見有另外的大晏人,便將他們放在了一起。
不管哪樣,都挺唏噓。
此外五人服裝和麪孔都不相同。
不知都是因何來到這裡。
大抵都是單純的想要登山吧?
直到貓兒叼着她已經被烤熱的耗子幹站起身,離開溫暖的布毯,朝他走過來,又用爪子抓他的褲腳,示意他吃,他才終於反應過來,自己在這裡已經看得有些久了,於是低頭看向這隻貓兒。
貓兒叼着耗子幹,也擡頭與他對視,眼神真摯,透着熟悉的清澈的愚蠢,爪子還抓着他的褲腳。
貓兒似乎已經忘了他不吃耗子了。
也許是顧不上想了,懶得去想了。
宋遊只好婉言拒絕了她,又從火堆旁拿起自己已經被烤熱的饢,給火堆添了一根木柴,又從火堆裡抽出一根,一邊吃着饢一邊繼續查看。
外頭早已經天黑了,卻風雪不止、雷霆不斷。
“轟隆……”
閃電劃過夜空,似乎就打在洞口。
道人一手拿着烤饢,一手舉着木柴,將之靠近牆壁,一一看過這些文字圖畫,試圖以此與不知多少年前的前人隔空交談。
貓兒則趴在火堆旁的布毯上,認真啃着自己的耗子幹,不時擡頭看一眼道人,不時又看一眼旁邊的燕子,低頭將掉落的耗子肉渣撥給他。
“轟隆隆……”
又是滾滾驚雷,連綿不絕。
外頭的雷光將洞口照得一片明亮。
就是三花貓也不由受驚,停下吃肉的動作瞬間扭頭,看向外頭。
雷光只是剎那。 外頭已恢復了黑暗。
只餘風雪之聲。
可是洞中忽然又多了點奇怪的聲音。
那是人的聲音,是陌生的聲音,是聽不懂的語言,還有令人頭皮發麻的尖銳嗚咽,突兀而詭異的在洞中響起。
“……”
“喵!?”
三花貓一陣警惕,差點炸毛。
剛剛猛地扭頭看向外頭,此時又瞬間將頭扭回來,看向洞中,尤其是看向山洞深處那幾具屍骸。
這聲音可太可怕了!
道人舉着火把,也愣了一下。
同樣第一時間看向山洞深處。
“……”
晦澀難懂的聲音仍在不斷響起。
像是人的低語,又像人的交談。
然而那幾具屍骸仍舊躺在山洞深處火光難以照到的位置,沒有任何動靜,這模糊不清又晦澀難懂的聲音也不是從山洞最深處傳來的。
是從這個山洞中響起。
山洞的牆壁中。
山洞的每一處。
聲音在山洞中迴盪。
呢喃,低語,對談,從一兩個人的聲音,變成三四個,變得五六個,一種陌生的語言中又加上另一種不一樣的卻同樣聽不懂的語言,伴隨着如鬼哭狼嚎似的風聲嗚咽,如人敲鼓似的雷聲。
期間夾雜着驚呼、大喊。
似乎聲音的主人也被嚇着了,甚至比炸毛的三花貓還要嚇得慘。
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雜亂。
期間常有驚呼和喊聲。
有些時候,一聲驚呼和喊聲過後,往往就會加入另一道聲音,模糊不清,伴隨着風雪嗚咽、雷聲轟鳴。
道人舉着火把,漸漸愣住了。
因爲他從中聽到了聽得懂的語言——
“什麼聲音?”
“誰在出聲?”
“有鬼?”
“什麼妖魔鬼怪!出來!”
這大抵是此時三花娘娘想說的話。
大抵也是此前那些不同的聲音、不同的語言在說的話。
“……”
道人眉頭舒展開,算是明白了。
“轟隆隆……”
仍舊有雷聲不斷響起。
清晰的是外頭傳來的。
模糊的是山洞中響起的。
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雜亂。
有人驚訝。
有人思索。
有人試圖與這些呢喃對話。
有人無視它們,與同行人繼續對談。
有人念着請神的咒語,試圖讓搞出這一切的妖魔鬼怪知曉他並不好惹也並不膽怯。
有人沉醉的誦唸詩詞。
不知多少種語言混雜在一起,不知留下了千年來從世界各地到達這裡的多少人的聲音,可在雜亂之中,總能聽見幾句能聽懂的語言。
“你我皆是山水郎,幾曾著眼看侯王?”
“眼前皆宇宙,不樂復何如?”
“後人可能聽見我的聲音?”
“朝碧海而暮蒼梧,睹青天而攀白日……”
“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
“來時無跡去無蹤,去與來時事一同。何須更問浮生事,只此浮生是夢中。”
“我怕是要死在這裡了……”
“吾乃尹朝陳華清是也!逸州陰陽山道人,來此登山望遠,明日上山,後來人聽見我的聲音時,又是何年啊?”
“哈哈哈哈……”
宋遊不由微微張開嘴,站在原地不動,傾聽這來自歲月長河上游的聲音。
這些聲音穿越了時光,在今時迴響。
從古至今,都不缺登山者啊。
這座神山、這個山洞留下了每一個曾在雷雨時來到這裡的人的聲音,又在下一個雷雨時放給後人聽,留下了他們曾來過這裡的痕跡,也留下了這些登山者來到這裡時的豁達心境。
宋遊心中一時複雜難言,感慨萬千。
既觸動於前人的豁達,驚訝於自己竟能在今日聽見最遠來自數千年前的言語,也感慨於高山偉大而凡人渺小,山水長久而人生短暫。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這些前輩還有誰在世呢?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望相似。
對於這座神山來說,此前的所有人,包括此時的自己,也只是一個短暫而又匆匆的過客吧?
前人們在此時也有如自己一樣的感慨嗎?
道人安靜聽着,一言不發。
腦中也不禁思索,若是自己此時留下聲音,又會在多少年後被誰人所聽見呢?
神山果然好客——
用這一場秋時罕見的風雪雷雨,帶他結識這麼多曾來過此地的前人,帶他傾聽穿越歲月的聲音。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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