腳下是深色的石塊,大多都十分細碎,極少有超過巴掌大的,最小的則已經碎成了沙,深灰的色彩,並不反光,遠遠看去山便成了黑色。
構成雪山的石頭大抵也是這般質地。
這個位置倒是還沒有雪,但空氣中也滿是刺骨的寒,植物變得稀疏而低矮,大多是同一種灌木。有極少數類似松樹一樣的植物生長,卻也長得遠比別處更爲低矮,有的枝條都彎了,匍匐生長,似乎在這座深山面前,堅挺的松樹也彎下了腰。同時樹上爬滿了一種綠色的絮狀物,這種寄生植物的存在似乎說明當地的空氣是溼潤而多霧的。
身邊的燕子便站在一棵還不足一人高的松樹頂上,擡頭眺望雪山,貓兒踩在碎石地裡,卻是仰頭看他。
四周空幽,鳥鳴聲也無,只有他們的說話聲。
“燕子你的腿裡進沙子了嗎?”
“腿、腿裡怎麼會進沙子?”
“就是有很多小點點。”
“什……什麼……”
“就是你的腿麻不麻?”
“回三花娘娘,我的腿不麻。”
“哦……”
貓兒停頓了一下,這才說道:“那你麻的時候記得給三花娘娘說,三花娘娘有個好辦法!”
“鳥很少腿麻。”
“那伱變成人再麻。”
“知、知道了……”
宋遊對他們的話置若罔聞,只看了一會兒雪山,便邁開了腳步。
底下的碎石和砂礫踩起來咯吱作響,和戈壁灘上差不多。
“三花娘娘認真趕路,少說點話,要是覺得石頭會硌你的腳,可以先讓馬兒馱你。馬兒大概可以將我們送到有雪的位置,之後就太陡了,只能由我和三花娘娘自己往上爬。”
“三花娘娘自己能走!”
“隨便三花娘娘。”宋遊擡頭看了一眼,“總之這座山並不好爬。”
“三花娘娘很厲害!”
“有自信是好事,卻不可輕敵。”
“比雲頂山還難爬嗎?”
“它比雲頂山更高更陡,終年積雪,空氣稀薄,挑戰它更需要勇氣,能登上這座山的人遠少於雲頂山。”宋遊腳步不停的往前走着,“而且這裡還有更神奇的一點,是雲頂山所沒有的。”
“什喵?”
“聽說曾有當地術士來爬這座山,術士很自信,以爲憑自己的本領,凡人都曾上過這座山,他肯定輕輕鬆鬆就能爬上去。結果沒想到,爬山的過程不僅沒有因爲他的本領而變得更簡單,反而更難了,那些術士差一點就死在了山上。”
“真的喵?”
“來之前不知真假,來了之後,就山中靈韻玄妙看,大抵是真的。”
“唔……”
貓兒嚴肅的盯着他,陷入了思索。
“總之這是一座神山,且不說究竟有多神,它屹立在此已經不知多少萬年了,是我們的前輩,三花娘娘對它尊敬一點。”宋遊說道,“若非萬不得已三花娘娘最好不要在這裡動用靈力,不要使用法術,否則山中的靈韻受到牽動,可能會讓我們爬山爬得更艱難。”
“覺得我們無禮嗎?”
“也可以這樣說。”
道人說着微微側身,低下了頭,正好與貓兒對視:“三花娘娘向來是個懂禮知節的貓兒神,對嗎?”
“對的!”
“很好……”
道人收回目光,繼續往上。
平常爬山他就幾乎不用什麼法術,不用靈力,今天自然也不用。
只是他還是很快感到了勞累。
山勢變陡,走得費力,空氣稀薄,又使得他呼吸變得困難,忍不住氣喘,體力也明顯下降,肌肉疲軟的速度加快,恢復的速度變慢,好像在這座山上自己真的變成了沒有修爲的普通人一樣。顯然因爲他遠超常人的體質體力,這座首次相見的神山靈韻還是給了他一些照顧。
宋遊沒有反抗這個過程。
回頭看了眼貓兒,貓兒差不多和他一樣,明顯感覺到了疲憊。
同時因爲她是用的本體,沒有穿鞋,滿地碎石子對她來說既有尖銳硌腳的,又是鬆散活的,常常踩到一顆石子上、石子會突然跑掉,她的腳便會忍不住崴一下,即使她立馬就能調整過來,可這個過程還是讓她的行走變得更麻煩。
燕子停在旁邊小樹枝上。
這小樹已經不足半人高了。
每隔一會兒他就會振翅飛上一段,飛到道人一行前面去,停下來等他們,等他們追上來,又把他超過,他纔會繼續飛到更前面去等。
大抵又走了半天,不知路程幾何。
神山變得更近了一些,當擡頭望它時,幾乎佔據了整個視界。此時這座神山入眼所見的絕大部分軀體都披着雪白的外衣,此前在天山埡口看見的黑色的部分已經快被他們走完了。
身邊幾乎已經見不到植物了,大地全是深灰色近墨色的碎石頭,只有極少數大塊的石頭旁邊,纔可能長着一株小得可憐卻又頑強的植物。
有些背陰處蓄積着積雪。
燕子在地上艱難行走。
“呼……”
三花貓累得不輕,吐着舌頭像狗一樣喘氣,扭頭一看,這才發現燕子的反常,不由一愣,臉上疲憊頓時一掃而空,只剩疑惑和新奇:
“你怎麼不飛了?”
“飛不動了。”
“爲什喵?你也累着了嗎?”
“太高了,飛不起來了。”
“你不是雀子嗎?”
“三花娘娘有所不知。”燕子停在一顆石頭上,明明很累,卻也耐心回答,語氣像極了宋遊,“鳥也不是想飛多高就可以飛多高的,不同的鳥在這方面的本事也不一樣。”
“唔……”
貓兒睜圓了眼睛,似是這才知道。
旁邊的道人也停了下來,拄着拄杖歇息喘氣,吐氣成白,問道:“燕子平常可以飛多高?”
“尋常燕子捕食、玩耍時大多隻在距離地面百丈之內飛行,若有必要,最多,最多可以飛到千丈多高。”燕子這次結巴卻不是因爲緊張,純粹是因爲有點喘不過氣來,“我平常,最多,可以飛到幾千丈高,但在這裡好像不一樣。”
“這樣啊……”
宋遊點點頭,拄杖思索。
燕子在很早之前就已經飛得艱難了,在身後的一段就已經飛不起來了,只能蹦躂,再加上身邊逐漸已經寸草不生,連苔蘚也見不到了,大抵可以判斷出目前所處位置的絕對高度。
用大晏的尺度衡量,距離海平面應該有一千五百丈到兩千丈之間,用前世的來算,大抵也有海拔五千米左右。
面前的雪山依舊巍峨。
甚至距離可以用一天時間來衝鋒登頂的地方都還有不短的一段路和高度。
“那這樣的話——” 旁邊傳出三花貓清細的聲音,明顯有些虛弱:“那三花娘娘一撲過去,豈不是就能將你抓住?你又飛不起來,又跑不快,根本跑不了。”
“……”
燕子心裡緊張又麻木。
“三花娘娘不要嚇燕子了。”宋遊瞄了一眼燕子,知曉燕子腿部力量很弱,並不善於行走跳躍,“若是累着了,就去馬兒背上吧。本身行走和爬山就不是鳥類的專長。”
“燕安還能再走走。”
“三花娘娘騙他的。”三花貓嘆息道,“三花娘娘也累死了。”
“三花娘娘很厲害。”
“卻不可輕敵!”
“三花娘娘堅持一下。”宋遊現在反倒不勸她了,“凡人都能登頂,三花娘娘曾是貓兒神,又天賦異稟,怎能輕易認輸?”
“是哦!”
貓兒神情頓時一凝。
“走吧。”
道人歇息夠了,繼續往前。
吐氣全是白霧,越走越累。
空氣明明很冷,可體力消耗巨大,身上忍不住出汗,一出汗打溼了衣裳,風一吹立馬像是結了冰,冰冰涼涼,帶走體溫。
每走一段,就要休息一下。
“神湖冰川……”
道人時常擡頭,看向遠方。
寒冰靈韻既在神山之中,絕不可能在山頂上,山頂尖尖的,也就能站幾個人,怎麼可能會有一片冰湖?
定是在山腳的某一處。
只是這山太大了。
車馬店那些商人說的“繞一圈都得二三百里”興許有些誇大,但誇大的成分絕對不多,即使宋遊已經爬到了這個位置,要想繞山一圈,恐怕少說也得走個幾十里路,卻不知那神湖冰川又在哪裡。
道人倒是不急——
既是尋訪,便看緣分。
能在路上遇到自然是好,就算遇不上,自己定然也是要登一登這座山的。
登上山頂之後,就算有云層阻擋,不見下方景象,但自己已身處神山之巔靈韻彙集之處,神湖冰川、寒冰靈韻在哪,自然能夠知曉。
不知何時,地上已經滿是積雪。
積雪越來越厚,眼前的天地成了雪的世界,一行人行走得越發艱難。
道人喘着氣,神情卻從容。
貓兒燕子都跟隨着他。
雪地上留下一連串的腳印。
這只是一個開始。
天有不測風雲,高山上的天氣更是說變就變。
不知何時,天地間起了風,頃刻間就將原本的好天氣吹得渾濁,頭頂烏雲卷積,偶爾竟然還有雷電閃耀,近得像是就在耳邊炸響,世界低沉壓抑得像是迎來了末日,風吹得人都站不穩。
“轟隆……”
一道雷電在頭頂劈過。
天上開始飄絮,又起了霧,使得視線被再度壓縮,天地更加暗沉渾濁了。
在這麼一片天地間,在神山腳下雪山背上,一名道人拄杖彎腰,逆着風雪前行,腳步卻是堅定依舊,身後一匹棗紅馬馱着重物,一隻三花貓幾乎被積雪淹沒了大半身軀,毛髮又被風吹得招擺不定,眉眼都眯了起來,還有一隻總是差點被風吹飛的燕子,也都逆着風雪隨他前行。
“都秋天了……”
宋遊擡頭看了看天上的烏雲雷霆,喃喃自語。
寒風迅速帶走身上水分和溫度,使得他的臉變得通紅,嘴脣也開始乾裂,身上厚道袍之外,又裹了幾層衣服,還披了紙裘。
頭上肩上滿滿落起了雪。
“三花娘娘冷嗎?”
“三花娘娘冷。”
“要我抱嗎?”
“三花娘娘自己會走。”貓兒陷在雪地中說道,聲音本就清細,被風一吹就消失了大半,還好離得近,才能勉強聽得清楚。
“可能是這座雪山很重視我們,將我們當成了貴客,太歡迎我們了。”宋遊又轉頭看了看四周風雪,神情自然不會有任何一點退縮,“我們不能辜負它的盛情好意纔對。”
“唔……”
“三花娘娘之前有看見前面有一面石壁嗎?那裡好像有個山洞,我們今天就在那裡歇息,歇息夠了,一口氣登上山頂。”
“轟隆……”
遠處有雷電炸開。
有種暴風雪的感覺。
前方就是之前道人選定的歇息地,之前天氣好的時候,看見那裡有一片石壁,因爲角度特別,不易被雪崩波及,石壁上隱隱還有個洞,不知是天然形成的還是哪位前輩高人留下的,宋遊打算去看看。
算着距離它應該不足一里地。
可此時迎着狂風,踏着積雪,空氣又越來越稀薄,走走停停,居然用了將近半個時辰。
似乎“在很高很高的山上會變笨”的說法又起了效,又似乎是太累了,三花貓除了跟隨道人,道人走她就走,道人停她就停,幾乎已經不說話了,但凡停下,定然是站着不動,表情也愣愣的。
燕子則還要艱難一些。
直到昏暗渾濁的天地間隱隱出現了一堵幾乎是黑色的山牆石壁,道人提起一口氣走過去,沿着石壁行走,終於找到了此前看見那個洞穴。
果然是個洞穴。
不規則的洞口,直徑半丈有多,深有兩三丈,裡頭有些彎曲,也很不規則,裡頭有許多人住過的痕跡,看起來倒像是原先就有洞穴,後來又經過人爲雕琢開拓,成了登山者的歇息地。
“三花娘娘。”
宋游回頭看了眼正在發愣的貓兒,略微一低頭,邁步走了進去。
貓兒也反應過來,連忙跟上去。
“呼……”
道人總算鬆了口氣。
洞中不見得比外頭溫暖,但寒風遠遠沒有那麼囂張狂躁,風聲一小,就給人一種平靜的感覺,體溫回暖,自然覺得溫暖。
“呼……”
貓兒也學着他舒一口氣,身子一歪,便側着軟倒在地,表情呆滯,目光無神,卻不說話。
好像已經傻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