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末時節,隴州石林。
此處是一片高山之上,來往商隊走出了一條土路,不知何人在山頂修了一座簡陋亭子,幾根木料做柱子,上面鋪着茅草,不見得能遮雨,倒是能替人遮住西北要命的太陽。
道人帶着馬停在這裡,隨意坐在蔭涼之下,吹着山風看向前方。
往前幾步就是懸崖。
近處是一隻三花貓的背影,坐起來縮成一坨,毛絨絨的,看起來整個身體像是隻由兩團組成,大團是身子,小團便是腦袋。
遠處開闊之餘又很奇險,無數根石山如同筍林,高挑尖細而又密集,密密麻麻的生長在地上,除了正午,怕是陽光也無法直射底下。
如今是早晨,淡金色的陽光斜斜的照過來,只在石林中打出許多斜線,更顯得其密集而又壯觀。
一行人剛剛纔從底下上來。
走到下面的時候,像是穿梭在許多石柱中間,只能跟着地上商隊踩出的路印與驢糞走,若是不小心深入石林,恐怕很快就會迷失方向,當時只知其環境複雜有如迷宮,不知其究竟是何般模樣。
如今走到了山上,居高臨下,俯瞰那片石林,這才知曉自己是從什麼地方來的,知曉那片石林的模樣,此前的旅途便也多添了幾分奇妙。
再往遠處看,視野更加開闊。
一條大河從西往東,橫分天地,遠方一直可以看到天地的盡頭,近處河邊則有一片平地沃土,有許多民房散落其中,房舍間有果樹,亦有老農趕着驢車在下方路上緩慢行走,雞鳴犬吠更襯出寂靜,像極了一片世外桃源。
三花貓背對宋遊而面朝遠處風景,除了毛髮被風吹動,她則一動不動,似是看得入神,誰也不知道貓兒那顆小小的腦袋中都在想些什麼。
“三花娘娘。”
“唔?”
聽見自家道士的聲音,貓兒身子一點沒動,卻一下子將頭轉到了後邊來,疑惑的盯着道人。
“三花娘娘在想什麼呢?”
“什喵?”
“我問三花娘娘。”
“三花娘娘……”
貓兒保持着身子朝前卻轉頭往後的姿勢,盯着道人,思考了一下才說:“三花娘娘在看風景。”
“看風景麼?”
“……”
貓兒直盯着他不動,好似在檢索記憶,這才又說:“山水之間有大修行……”
“看來三花娘娘已經到了感悟天地大道的地步了。”宋遊聞言不禁一笑,知曉她其實是在學自己說話,但也並不拆穿。
“對的!”
“那別的貓兒呢?”
“什喵?”
“我一直很好奇,貓兒常常這樣,特別是家養的貓,坐在某個地方,看着窗外或者遠方某樣東西,就不動了,它們腦子裡在想什麼呢?”
“唔……”
三花貓依舊保持着這個姿勢,依舊思索片刻,這才老實說道:“三花娘娘不知道別的貓兒在想什麼。”
“那三花娘娘以前呢?”
“三花娘娘也不記得自己以前都在想什麼了。”三花貓嚴肅的盯着他,“三花娘娘已經變得很聰明瞭,那時候的事情已經不記得了。人長大變聰明後也不記得自己小時候笨笨的時候都在想什麼。”
“有理……”
“但是普通小貓也很聰明!”
“自然……”
宋遊笑着點頭,收回目光。
貓兒便也收回目光,繼續看向遠處。
風聲呼嘯,石林中又有叮叮噹噹的聲音傳來,只聞其聲不見其人,甚至石林交錯複雜,都不知道聲音究竟是從哪裡傳來。直到他們走近,才隱隱約約從石林最底下看到商隊的聲音,也只偶爾才顯現出來,多數時候都被遮擋住了。
不知又是從何處來的商人。
道人歇息夠了,也緩緩起身。
貓兒雖然沒有回頭,卻察覺到他的動靜,便也跟着站起來,一邊扭頭看向遠處,一邊邁步跟着他離去,這才說道:
“三花娘娘喜歡這裡。”
“嗯……”
宋遊不禁隨着她而扭頭。
下方這片平地前有大河阻隔,左邊是石林,右邊身後是高山,被夾在中間,確實給人一種與外界隔絕獨立、安逸安全的感覺,貓兒喜歡再正常不過了。
“前邊有路可以下去,這麼多商隊從這裡過,我猜下面一定有茅店車馬店,我們今夜就在這裡借宿。”
“我也猜!”
一人一貓往山下走去。
貓兒腳步變得歡快。
這座山其實很高。
石林旁的村落看起來很近,近在咫尺,其實連通它的路盤繞山間,走下去還得不少的時間。
只是到了下邊之後,身在此山中,既看不見前方的大河,也無法從環繞村落的高聳的石林與大山中體現出它被包裹的感覺,貓兒一邊邁着小碎步走着一邊仰起頭仔細查看,從她的表情可以看出,下來之後看到的景象似乎和她預料的並不一樣。
“三花娘娘要知道,同樣的事物,從不同的方向看過去,它是不一樣的,而無論什麼視角下的它,都是它。” 宋遊一邊說一邊走着。
不出所料,下方果然有茅店,供來往途徑此地的客商入住歇腳。
宋遊也要了一間房。
因爲條件簡陋,價錢也很便宜,比長京城外、鬼市邊上的茅店還要便宜很多。
wWW¤тt kǎn¤¢ o
只是住進來沒有多久,沉默的就換成宋遊了。
因爲他這才從來往商隊的口中聽說,今年春末之時,陳子毅傷重不治,已在長京逝去。
客商們津津樂道,描述着當時細節。
這裡是隴州,再往前走,就進入連山走廊,是連通長京與西域、連通大晏與西邊各國的重要商貿文化通道,這些客商,不乏從長京來的。
坐在窗邊看了窗外許久,一隻貓兒才陡然跳上窗沿,進入了他的視線中,又扭過頭來看他:
“道士在想什麼呢?”
“……”
宋遊將目光轉到她的身上,想了想才答道:“只是有些爲陳將軍的結局感到難過,又有些爲他而感到擔憂。”
“唔?擔憂什麼?”
“陳將軍雖然智勇雙全,手下也有不少謀士,但他的謀士多在北方邊境,而他爲人處事又過於剛正。”宋遊十分正式的與她講訴,“新上任的皇帝雖然本性不壞也沒有多少壞心思,奈何軟弱不定,容易偏聽偏信,而他身旁有位道士,倒是得了國師幾分真傳。”
“聽不懂……”
“我擔憂他們算到陳將軍可能有後手,會讓他無法復生。”宋遊頓了一下,“但又覺得我們與他終會再相逢。”
“聽不懂……”
“那便算了。”
宋遊伸手摸着她的腦袋。
貓兒也任他摸着,同時一臉認真的把他盯着:“不要難過!”
“自然。”
宋遊微微一笑,很快將此事拋之腦後,對她說道:“明天就又是立秋了,三花娘娘想吃頓什麼好的?”
“吃頓好的!”
貓兒眼睛頓時亮了起來。
“是的。”
“可是這裡好像是個小地方,沒有多少賣的吃的東西。”
“三花娘娘此言差矣。”宋遊對她說道,“這裡雖然是個小地方,卻是客商來往頻繁之處,大晏的絲綢茶葉和瓷器都從這邊賣出去,西邊的好東西和錢財也都從這裡進來,就好比三花娘娘用來做滷菜的香料,有些也是從這邊傳進來的。何況西北苦寒之地,自有特產。”
“特產!”
“就好比這邊的羊肉,便是一絕。”宋遊說着頓了一下,“便給三花娘娘吃個雞蛋的精華,再吃一些上好的羊肉吧。”
“好的!”
貓兒毫不猶豫,異常乖巧。
道人也繼續坐在窗邊看窗外了。
此處別的不說,真當是安靜。
直到夜幕降臨,宋遊才爬上牀,閉上眼睛,認真感悟立秋靈韻。
一夜之間,立秋靈力又添一道。
……
次日清早。
同住茅店的客商紛紛討論着昨晚一夜之間、屋舍旁草木盡皆金黃的奇妙,好似茅店周圍的風景僅一夜就入了秋,可卻只有茅店周邊如此。
只是再怎麼覺得有趣,客商還是要爲了生計而奔波,於是紛紛收拾東西,繼續往前,或是往西去西域,或是往東去長京。
昨夜住滿的茅店,纔剛清早,竟然就只剩下道人一人,不慌不忙的坐下來吃早飯。
早飯是昨晚就定好的。
倒也沒有多少花樣,只是一整塊的羊脖子,一碗漿水面,一顆雞蛋而已。
羊肉是村東頭買的上好的羊羔肉,又數羊脖子最好,只需加蔥姜鹽巴煮熟,別的什麼都不要,便鮮嫩又多汁,肉只一抿就能化進嘴裡,比此前在長京吃過的從西北來的羊肉還要更加鮮美。
漿水是當地特色,發酵過的酸湯,酸味不濃不淡,剛剛好,可以直接當水喝,清熱又解暑。
拉一碗麪煮熟,無需放任何調料,鹽醋都不需要,只撈進碗中,提着一壺漿水倒進去,便是漿水面了,簡簡單單,清爽開胃。
道人與貓分食,吃得盡興。
燕子也沾邊吃了一點點。
只是宋遊卻不由有些感慨。
“已然十年了啊……”
回憶過去,有一種走過了許多山水,看遍世事的感覺,但一想當年的金陽道,又好像離昨天並不遠。
真是奇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