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安靜,一覺睡到大天亮。
宋遊醒來之時,貓兒已經不在牀上了,屋中空空蕩蕩,院落清淨,卻從外頭傳來若有若無的說話聲。
細細一聽,一道聲音清細悅耳,帶着懵懂與純真,一道聲音年輕儒雅,卻是十分恭敬。
“那你今天回去收拾東西的時候,記得把三花娘娘送給你的、還有你自己的耗子肉都帶過來。這個房子裡的人好像不吃耗子肉的。”
“這是自然。不過三花娘娘誤會了。餘州都吃蛇鼠,徐府自然也是要吃鼠肉的。”
“咦?那他們怎麼不給我們吃耗子?”
“三花娘娘便有所不知了。餘州百姓雖喜食蛇鼠,然鼠肉少,蛇又難捉,一般來說,鼠肉不算是上等肉,百姓吃鼠肉也是迫不得已。如今三花娘娘與宋仙師是徐府的貴客,徐府就算平日也吃鼠肉,又怎敢在此時拿鼠肉出來招待二位呢?何況二位遠道而來,是外地人,徐府知曉出了餘州很多地方人是不吃鼠肉的,便更不敢輕易拿出來招待二位了。”
講了一大堆,條理清晰,很有道理。
三花娘娘卻只聽見一句,回答道:
“鼠肉就是上等肉!”
“嗯?三花娘娘喜愛鼠肉?”
“三花娘娘頓頓都吃!”
“既是如此,還請三花娘娘放寬心,明日鼠肉必定出現在三花娘孃的飯桌上。也讓三花娘娘見識見識我們餘州的鼠肉做法。”
“那便多謝足下!”
“對了,宋仙師也喜歡……”
“不要管他!”
“好好好……”
房間中宋遊緩緩起牀,揉着頭髮。
屋外的聲音還在不斷傳來。
“伱什麼時候回去拿?”
“家主恩待,說讓車伕送我。本該早上就出發的,如此纔可在天黑前走個來回,乘車的話,下午出發就可以了。”書生的聲音稍頓“反正家中幾乎是一貧如洗,除了幾件換洗衣服,樑上晾的鼠肉,幾本書,也沒有別的好收拾的了。”
“下午走?”
“是……”
“三花娘娘這裡還有一根乾耗子肉,拿給你,你拿回去中午吃。吃飽。”
“這……這怎麼好意思?”
“三花娘娘最不缺耗子了!”
“便多謝三花娘娘。”徐姓書生的聲音又頓了下,“這塊肉一看就是好肉。”
“對的!”
宋遊在房間中不急不忙穿衣洗漱,外頭傳來的聲音就像是清晨的鳥叫,連續不斷,卻也讓人心靜。
“三花娘娘爲何對鼠肉情有獨鍾呢?”
“三花娘娘本身就要吃耗子的。”
“不知三花娘娘這名諱是……”
“名諱是……”
“哦,就是爲何三花娘娘會叫三花娘娘呢?”
“因爲三花娘娘有三種顏色,最好看,原來有一羣人覺得三花娘娘很厲害,就叫三花娘娘三花娘娘。”
“原來如此。”
“原來如此~”
“除了鼠肉,餘州的蛇肉也是一絕,尤其是龍鳳燉,不知三花娘娘可喜歡?”
“三花娘娘也經常吃!”
“那宋仙師……”
“他喜歡雞!”
“那……”
只聽吱呀的一聲。
宋遊推開了房門。
屋外是一條走廊。此時一大一小兩道身影便站在走廊上,分隔一根柱子的左右兩邊,身材高瘦的男子反倒顯得有些拘束,十分恭敬,看起來還沒長大的女童反倒態度自然,一隻手撐着柱子,一腳站立,一腳來回踢着空氣,仰頭看他。
燕子在院中樹枝上歇息。
兩人一鳥同時扭頭看向門口。
“仙師醒了?”
徐姓書生看來並不是個善於交際的人,也不善於同小孩交際,更不善於同一位既會神通法術、思維言談還和正常人不同的小孩說話,看見宋游出來後他立馬鬆了口氣,走向宋遊:“仙師昨晚睡得可好?”
“昨夜無人吵鬧,睡得很好。”宋遊微微一笑,“還是先生聽來順耳一些。”
“是徐某胡亂稱呼了。”
“足下自然一些。”
“是是是……”
徐姓書生依舊拘束,彎腰低身:“家主叫我來問問仙……先生,畫符的黃紙要什麼紙爲好,是麻紙還是藤紙?亦或是楮紙竹紙糯米紙?”
“隨意就好,白紙都行,扶搖縣什麼買來方便、什麼質量好就用什麼。”
“徐某這就回稟家主。”徐姓書生說着一頓,“府上已經爲先生備好了早飯,不知先生吃過早飯後,可要出去城中逛逛,買些什麼,或是還有別的什麼事要交代的,儘管吩咐便是。”
“倒確實想出去走走,看看這座扶搖城究竟有多少妖邪怪事。”宋遊對他說道,“不過不買什麼,也不需要誰來帶路,只是隨便走走。”
“那徐某就先去稟報家主了。”
“慢走。”
“告辭。” 書生恭敬離去了。
三花娘娘則依舊站在原地,依舊一手撐着柱子,回頭把道人盯着,那雙眼睛黑白分明,面容也白淨清秀,臉上毫無表情。
誰也不知她在想什麼。
“走了。”
宋遊揉了揉她的頭。
女童立馬就放開了柱子,跟上了他。
徐府的早餐簡單不失精緻,一碗醪糟湯圓,打了荷包蛋,加上幾盤水果點心,吃完之後,十分舒服。
宋遊謝過老者想派管家幫忙帶路外加給錢的好意,叫上了自家貓兒和燕子,便出了徐府大門,左右環顧一眼,便選了個方向,邁步走去。
徐府佔了城中最好的地段,比縣衙的位置都好,外出走幾條街巷,都是城中權貴與富人的居所,深宅院落,朱門大戶,自然清淨。不過走着走着倒也有些喧鬧聲,有人的喊聲,也有奇怪的清脆的叫聲。
“好像是狐狸叫!”
三花娘娘回頭對自家道士說。
“是狐狸……”
天上的燕子撲扇着翅膀,低頭說道:“扶搖縣最近很多狐狸,城中也有不少,也有很多人靠捕狐狸吃肉換錢。剛纔就有一隻狐狸,可能是通過狗洞鑽到了一戶人家院子裡去,被發現了,主人家正在驅趕。”
“唔……”
三花娘娘擡頭盯着他,又很快把頭低下,看向前方,沒有回答。
在前方小巷的盡頭,道路中間,赫然站着一隻灰褐色的狐狸,正扭頭把他們盯着。
三花娘娘本能性的放慢放輕了腳步,緊盯着它,直到自家道士走到了自己身後,她纔回過神來,自己現在是個小人兒,不是一隻貓,何況還有一個大人跟在自己身邊,於是收起了這副模樣,轉而正常的朝狐狸走去。
狐狸也在這個時候,邁步鑽進了巷子另一邊。
宋遊很快走到了方纔狐狸站的位置,轉頭向它離去的方向看,見那狐狸已經走遠,卻還停下來,好奇又警惕的回頭看來。
“……”
宋遊抿了抿嘴,沒有理它,也沒有往它那個方向去,而是選擇了相反的方向。
一出巷口,便是鬧市。
正是清晨,最熱鬧的時候。
街上販夫走卒,人來人往,有人叫賣着蒸餅饅頭,冰糖葫蘆,有人大聲呵斥乞丐與狐狸,也有人小聲詢物問價。
還有人在鬧市之中追逐狐狸。
“站着!”
“汪汪汪!”
“幫忙攔一下!”
騷動迅速蔓延到了宋遊這邊。
宋遊連忙讓到了路邊。
三花娘娘本來充滿好奇,探着頭往那邊看去,餘光瞥見自家道士的動作,愣了一下,便也學着他的動作,連忙讓到了路邊。
四五隻狐狸飛快跑過,敏捷得很,有的鑽人的褲襠,鑽板車底下,有的從菜攤上空跳過去。
身後是三隻獵狗,緊追不捨。
再往後則是拿着捕捉狐狸的工具、穿着差服的人,也緊追不捨。
狐狸雖然敏捷,也跑得快,可終究是選育過的獵犬更勝一籌,很快便有一隻跑得慢些的狐狸被獵犬追上,獵犬低頭一咬狐狸的尾巴,狐狸頓時就被拖得失衡翻倒在地,隨即被獵犬撲上去暫時控制住。
身後的人追上來,皆是熟手。
一人拿着一根長杆套圈,往狐狸脖子上一套,精準無比,狐狸一被套中便只得掙扎叫喚,卻怎麼也逃不掉了。
“啊啊啊……”
叫聲像是小孩兒。
隨即另一人趕上來,手提麻袋,將這狐狸輕鬆取下,往袋子裡一塞,一隻皮毛完好的狐狸就被捉住了。
獵犬還在往前追。
“這裡的狐狸已經多得要靠官差來抓了嗎?”宋遊看着那方。
“先生有所不知今年以來,本地狐狸簡直成了災,現在還算好了,前些天狐狸聚於鬧市,城中官兵校尉閒來無事,都來抓狐狸了。”一名打扮頗爲富貴的男子聽見了宋遊的自語,講給他聽。
“哪來這麼多狐狸呢?”
“山裡跑來的,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怕是本地要出什麼災了……”
“這樣啊。”
宋遊收回目光,繼續往前走。
果真是盛世啊。
若是換了一個王朝自然衰弱的末年,莫說這麼多怪事頻出了,就是三兩件齊出,也得被人傳說是朝廷氣數已盡,亂世徵兆。甚至就是沒有這麼多怪事都要編些怪事出來。
如今這麼多怪事,都聚於此地,當地人卻寧願相信本地要遭災了,也絲毫不去想天下會不會亂。
一路往前,四處閒逛。
既見到窮人捉狐狸換酒錢,也見到富人帶上獵犬追逐狐狸爲樂,還見到狐狸悄悄偷人的肉吃,引得屠戶怒罵連連,狗追狐狸,狐狸追貓,還曾聽說西城狐狸聚集成團,竟不怕人,明天要調官兵去清剿。
整個扶搖縣城因此顯得亂糟糟的。
三花娘娘就高興了,這麼多小動物在她面前跑過,每次她都忍不住伸手,要去弄人家一下。可能唯一的遺憾就是今天沒有以貓兒的形態出來。
人形多少還是有些影響她發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