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一盞油燈,照亮道觀客房,房間依舊很大,被褥全都是剛從櫃子裡拿出來的,沾着木頭多年散發出的香味。
一切好似依舊。
道人坐在房間正中,從三花娘孃的錦袋最底下拿出一個厚硬的油紙包裹,對着油燈的光一層層拆開油紙,發出嘩啦的聲響,在這個安靜得能聽見極遠處道童功課誦經聲的夜晚裡,聲音十分明顯。
直到露出裡頭的一沓紙張。
紙張已經泛黃,墨跡卻還如新,剛一打開,便是一股墨香撲面而來。
這是道人收藏的凝香的味道。
收藏在了這一張張紙上。
“嘩啦……”
道人小心找着,終於找出一張。
隨即拿在手上,仔細查看。
“明德二年二月初,行至栩州攏郡安清縣,巧遇江湖盛事,柳江大會……”
明德總計十一年。
如今大安四年三月初。
過去了十三年。
紙上所寫的是自己當年的遊記,是十三年前的經歷和想法,也是十三年前的自己。
道人如今捧着紙細細讀來。
其實奇妙的是,時隔多年,再次讀來,雖然都是當初自己寫的親身經歷之事,但並不每字每句都是熟悉的——大多是熟悉的,讀起來便有一種回憶與品味的感覺,一旦停下,擡眼回想當初,像是夜裡夢迴。卻也有覺得不熟悉的,要麼已經忘了個七七八八,要麼便是驚異、陌生於當初的自己竟會如此落筆,這些字句感慨簡直不像是自己寫的,此時再讀來,就有一種與當年的自己對面、重新認識的感覺。
道人看得認真,常常入了神。
貓兒這種好奇心這麼重的動物,自然忍不住,要跳上桌,湊到他的面前來,歪着頭也盯着紙看。
道人倒也不理她。
“三花娘娘現在知道了,寫遊記的意義就在這裡了,將自己如今的事記在紙上,給未來的自己品味緬懷,知道自己是怎麼走過來的。”道人看完一頁又換了一頁,小聲說道。
貓兒卻只是認真盯着紙上,眼光閃爍,神情認真:“三花娘娘什麼時候幫你護法了?”
“馬蹄山上,燕仙亭中。”
“忘記了~”
“那你不聰明。”
“!”
貓兒刷的一下收回目光,直盯着他。
“那時候三花娘娘還不認識字,不然的話,也可以和我一樣,看自己的遊記,品閱當初的自己了。”
“你不早點教我認字寫字。”
“三花娘娘此言差矣。我可是在剛出逸都不久,還沒有走到這裡的時候,就說了要教三花娘娘認字,三花娘娘自己不願意。”
“是哦……”
“伱不勤奮好學,還怪我。”
“!”
貓兒神情又一凝,刷的一下再次甩頭,把他盯着,想了一會兒,她才說道:“那是以前的三花娘娘!”
好像和現在的她沒有關係。
“是嗎?”
“對的!”
貓兒答完後,迅速扭頭,看向窗外:“外頭落雨了!”
“是啊……”
外面確實響起了雨聲。
安清的雨並不少見。
春雨打着青瓦,發出清脆的聲音,真當是又清又脆,像是誰在奏樂。
道人放下了紙張,安靜聽雨。
又是一場雨啊。
紙上是從前,雨中亦然。
……
“道長,且借一把撐花。”
“這就去拿。”
一把土黃色的油紙傘,一名身着舊道袍的道人,一隻三花貓兒,走出道觀,走入煙雨朦朧的安清山中。
安清地貌奇特,都是一坨一坨的小山,如筍如林,奇形怪狀,大多都陡峭得爬不上去,大多也沒有爬上去的意義,因爲它實在太小了,上面連一塊用於耕種的小土也沒有,卻是雨天煙霧最喜歡停留的地方。
道人又走到了馬蹄山、燕仙台。
今日的雨好像比當年要大些,淋在油紙傘上,是篤篤的沉悶聲響,一點不吵,只使人心靜。
道人舉着傘擡頭望去——
依舊有一隻燕子,飛在煙雨羣山中,時左時右,忽上忽下,輕靈矯健,是這幅雨霧山水畫裡的一點自在與靈光。
“……”
道人走進了燕仙台。
燕仙台是一片位於山腳與江邊的空地,很大一片,通體由青石板鋪就,青石板被雨水一淋,洗得乾乾淨淨,只是今日上面卻空空蕩蕩,莫說曾經那擠滿了的江湖人,就是一個路人閒人也沒有。
唯有撐傘的道人與貓。
道人轉頭一看,看向馬蹄山。
山上也飄蕩着一圈煙雨。
“呼……”
煙雨陡然散開,露出一座亭子。
不知何時,山上也多了一條小路,下連燕仙台的邊緣,上連半山腰上的亭舍。
“走吧。”
道人邁步走了上去。
沿着小路直上亭中,這才收傘,倒立在亭柱旁,隨即坐在亭中。
俯瞰下方,只見細雨濛濛,水地生煙,光線被阻擋在了雨雲之外,於是山與水都變成了墨一樣的灰黑,只是深淺各有不同。
江邊柳枝細如絲,千條萬條,被風雨吹向一個方向,江上泛起無數漣漪,整片世界在雲煙霧雨中都是模糊的,朦朦朧朧,真當如畫一般。
宋遊恍然間好像看見了燕仙台上有江湖人,一粒一粒的,成了煙雨中的小黑點兒,有人在臺中比鬥,一槍橫掃,地上的雨水掀起成牆,一劍斬過天雨成珠,身法閃轉騰挪,像是比鬥,又像起舞。
道人一時入了定,又入了神。
當年初來此地,見這一幕,是下了陰陽山難得的修行,如今故地重遊,卻沒想到又有新的感觸。
就連三花貓坐在前邊,坐在亭舍即將飄來雨點的邊緣,擡頭看着這幅景象,看着那隻在天空中胡亂飛着的燕子,琥珀似的眼中閃爍靈光,當年的記憶也涌了上來,回頭再看這道人時,好似真的聽見了他叫自己幫他護法,只是那聲音已經是從很多年前傳過來的了。
不知過去了多久。
天上的燕子都飛得累了,落回了山間亭舍中,扭頭梳理着溼漉漉的羽毛,雖然還是下意識的和貓兒保持着距離,卻已沒了當初那般害怕。
三花貓盯着他,眼光閃爍,也覺得奇異。
“啪……” 一滴雨水落在了道人面前,綻開花朵,水珠濺到了道人身上,帶來暮春時的涼意。
“……”
道人打了個激靈,擡頭看去。
燕仙如今已被封爲正神,自然不住在安清了,並且他老人家在民間極受歡迎,香火越來越盛,各地都是他的廟宇神像,忙碌之下,也不知道多久沒有回過安清、多久沒有來過這座亭舍了,以至於亭子年久失修,都開始漏雨了。
這點雨珠,好似在催促道人,應當離去了。
“走吧……”
道人站了起來,一手抄起雨傘,一手拿起竹杖,往山下走去。
燕仙台上終於又有人來。
遠看是兩個老者,披着蓑衣戴着斗笠,手上拿着鐮刀,揹着揹簍,近看原來只是兩個半大少年,都赤着腳,似要穿過燕仙台往江邊去。煙雨中遠遠覺得一陣暮氣,近了一看,才知仍是少年心氣。
道人聽見了他們說話的聲音。
“上回柳江大會才熱鬧,比上上回還更熱鬧,驚雷劍聖舒一凡都來了,聽大人們說,周邊作亂的妖怪只是聽見他的名字就跑了個乾淨!”
“劍聖啊……”
“那些江湖人都這麼叫,叫以武入道,就是練武練成了神仙!”個子略高一些的少年說得煞有其事,“不過聽說以武入道的不光他一個,還有另外一個大俠也以武入道了,也來了,但是沒有露面!”
“練武練成神仙得多難啊,不如直接去道觀裡學法術,直接變成真神仙!城外走蛟觀的觀主就是會法術的!”
“那你去學吧……”
“你去……”
“你去你去……”
“咦這個道士從哪裡來的?”
“……”
道人撐着雨傘,與少年擦肩而過,也偏頭凝視着他們的面容,如他們凝視自己一樣,是對這場相遇緣分的敬重。
慢慢走出燕仙台。
……
當年給道人開門的道童果真聰慧,只是如今他已是而立之年,不好用聰慧二字來形容了,性格里的機靈也變成了沉穩智慧,如今的他起碼得到了當年青陽子的七八分真傳,而他距離當年的青陽子,起碼還隔着四十年的光陰。
而且他還很喜歡鑽研道法,好不容易遇到宋遊,自是要留他多住幾天,請他出門轉山,遊玩安清風景,十里畫廊,于山水春景之間,向他請教修行和法術的事,便是道人們的山間閒聊了。
好比文人出去踏春,遊山玩水,見天地廣闊景色出奇,便吟詩唱詞,飲酒作賦,好不快活。
道人之間也如此。
雙方都很開心。
只是終究是該離去的。
幾日之後。
安清縣城。
北城門邊上有家旅店,旅店對面有家肉湯館子,包漿的榆木桌子,寬板凳,店家倒還是原先那位,比起道人記憶中蒼老了不知多少。
“兩斤的骨頭,一碗帽兒頭,啊不,來兩碗吧。”
“好嘞!”
仍舊是兩人相對而坐。
只是一面坐的是道人,另一面坐的卻是不安分的女童。
女童胡亂扭頭,眼睛到處瞄。
飯菜很快就上來了。
大坨的筒子骨和龍骨,與同樣切成大坨的白蘿蔔一同燉成了湯,骨頭上的肉被燉得耙軟,白蘿蔔被燉得半透明,湯上浮着一層油花兒,又有如玉一樣的蔥花蔥白作爲點綴,很簡單的做法,卻能輕易勾起人的食慾。
“三花娘娘,請吧。”
“唔!”
女童這才老實下來,不斷晃頭亂瞄,轉而盯着道士,一臉嚴肅,似是剛纔坐在這裡的那個女童不是她一樣,學着說道:
“道士,請吧!”
女童學着道人,直接伸手上去,抓起筒骨放到面前來啃。
不忘撕下一點肉,用來喂燕子。
啃完一塊筒骨,滿嘴肉香,意猶未盡,又學着道人,拿來一根筷子,插進蘿蔔中,串着蘿蔔到嘴邊啃。
蘿蔔吸飽了肉香,也帶上了肉香,還微微泛甜,好吃是好吃的,只是相比起大坨的肉定是不如的。於是三花娘娘舉着筷子,看向燕子,看了幾眼後又收回目光,看向外頭,將這蘿蔔餵給了馬兒,繼續吃肉。
“我們好像吃過這個……”
三花娘娘擡起頭,對道人說道。
“是的……”
道人只是迴應了一句,便繼續吃了。
吃完結賬,不到一百文。
外面依然在下雨。
春雨如絲,被風吹斜,煙霧朦朧,隨風而走,透過城池可見遠處山水,依舊美得像是一幅驚豔的水墨畫,只是不見當年舊人。
馬蹄踏青石,也踏雨水,步步都是花,隨着道人一同,慢慢出了城。
這次的路與上次完全不同。
不過還是靠燕子探路尋溪。
穿過栩州北部,不經平州,直去競州。
山高皇帝遠,草盛賊人多,天地一亂,妖魔頻出,如今降妖除魔的主力變成三花娘娘和燕子了。
不知不覺,春季已盡。
夏季到來,陽光愈盛。
人間五月,道人終於到了競州。
競州有名山,名曰真山。
是和逸州青成山、鹿鳴山齊名的道教四大名山之一,山上宮觀無數,隱士極多,道人上回就想來拜訪,只是中途去了別處。
如今有燕子幫忙尋路,順路就來了。
真山附近滿是桃樹,不僅山上長滿了,當地百姓房前屋後長滿了,就是路邊也常常長着有,五月盛夏,桃樹正是茂盛之時,密密麻麻的枝葉間結着一顆顆碩大的白水桃,小的也有拳頭大,大的有常用的碗口那麼大。
一路走過,都是誘人的香氣。
宋遊停下詢問外出勞作的老人,問他哪裡可以買得到桃子,卻被老者數落癡愚,給他說此地桃子賤如野草,隨便摘就是。
說着還自己摘來一顆塞他懷裡。
道人見狀笑笑,也學他摘桃。
真山附近的桃子與道觀一樣出名,哪怕是在竇大家的畫中,當地百姓也對此心心念念。
宋遊對它也仰慕許久了。
如今摘來,洗淨絨毛,放到嘴邊就是一口,只覺果然香甜,汁水充沛,不負盛名。
隨即這才轉身,前往浮雲觀。
依稀記得怎麼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