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覺回京又過幾日。
這幾日裡,三花老師和鄰居學生之間的課程從百家姓變到了兒歌總編,也從單個的認字,延伸到了句子理解、遣詞造句和韻腳方面。
三花老師爲此躲在房頂上挑燈夜讀好幾夜,每夜都攢下一堆疑惑請教道士,終於將兒歌總編融會貫通,沒有在學生面前丟臉,維持住了老師的顏面和三花娘娘聰明絕頂的天才貓設,也收穫了不少學生驚訝與崇拜的目光。
與此同時,眼見得在長京待一天就要花一天的錢,三花老師掙錢之心迫切,每日催問一遍學生,可有消息,卻一直沒能得到滿意的答覆。
在城隍治理下,長京城內確實比當初要太平多了。
只是城隍只管城牆之內。
城牆之外則主要由雷部正神來管。
北方几位妖王,最頑固的一位被宋遊鎮壓,其餘幾位,如邊境黃沙大王,越州白牛大王,也都在天宮雷部鬥部聯合清剿下先後被滅,時間長的也算是蹦躂了十幾年時光。
其餘零散邪魔聚集最多的當屬禾州,這些邪魔雖不如妖王強大,卻數量繁多,種類各異,雷部正神要想一一清剿,本來也得費些時間,卻也被道人細細的清理了一遍。隨後道人走過北方几州,雖再沒有如禾州那般仔細的清理,可但凡遇到或者聽聞,緣分到了,卻也不會留手。
加之舒一凡以武入道之後又以一人之力清理了光州,道人這北邊一行,不知爲雷部及天宮衆神省了多少工夫。
如今的他們差不多也該從北邊騰出手來了,也該將心思抽出來照顧照顧大晏的其它地方了。
因此城外作亂的妖魔也少了許多。
只是大晏國境幾萬裡,邪魔便如人體之疾,只能控制不可根治。
倒是這些天以來,門口常有人轉悠。
道人倒不關心然而無論三花娘娘還是樓頂的燕子,亦或是隔壁專心讀書的女俠,都警覺而敏銳,這些僕從小廝是瞞不過他們的,只是不知他們背後之人是三年前就已經發現了這名住在長京不同尋常的道人,還是這次回京被陳將軍吸引過來的目光。
幾天之後,長京又轉晴了。
小雪時節,早早就有武安侯府的人遞來消息,說下午武安侯會登門拜訪,算是盡到了禮節。
到了下午,陳將軍如約騎馬而來。
依舊只帶了幾名親衛,到了門口,陳將軍進屋,親衛便都站在外頭,只有兩人提了東西送進來。
“希望沒有打擾到先生,給先生帶了一丸龍團,陛下親賜的。”陳將軍對宋遊說着,從身後左邊一人手中接過禮盒,遞給道人,“不過陳某並不是個喜歡飲茶的人,飲酒都分不出好壞來,便借花獻佛,贈予先生了。”
“將軍見外。”
宋遊並不與他客氣。
隨即陳將軍又從身後另一人手中接過兩罈子酒,對宋遊說:“陳某來自昂州珠玉縣,家鄉米酒最是出名,不過從軍以後,就很少喝到了,在軍營中陳某也少有飲酒,這次族中聽聞我回京,特地送了幾壇來,也帶來給先生嚐嚐。”
“在下也爲將軍準備了一桌好菜。”
宋遊見他帶了酒來,便知曉他這段時間不知積了多少苦悶,偏偏在這長京,卻又找不到別人傾訴,這才只得來自己這裡。
權貴找到僧侶道人訴說苦悶是大晏傳統,自己相比起別的道人,又與他多幾分熟悉與信任。
果不其然,宋遊剛請他在桌邊坐下,便聽他一邊開酒一邊說道:
“都說陳某此次大勝而歸,名動天下,風光無限,可其實甘苦自知。在這偌大的京城,不知多少雙眼睛盯着陳某,除了少許莽撞之人,沒有多少人敢來拜訪陳某,陳某也不敢去輕易拜訪別人,甚至以往便熟知的人,去拜訪也不敢久留,生怕被人捕風捉影,成了罪證,還連累他人。想了又想,也只有來先生這裡沒那麼容易被懷疑了。”
“將軍處境如此之艱麼?”
“放在往日還好,此時特殊,陛下年邁體衰,公主剛剛被廢,朝廷動盪未止,皇子又都年輕,就連國師也不在長京,只在幾年前臨走時,將逸州知州俞堅白調回京城,與宰相一同輔佐朝政,陳某的舉動,自然被他們緊緊盯着。”
啵的一聲,陳將軍開了酒。
倒出兩碗。
裡頭是略帶渾白的酒,聞起來有濃郁的米香。
“此時朝中不知多少人擔憂陳某,想將陳某除掉。”陳將軍搖頭道。
宋遊想起三年前皇帝請自己入宮,就曾聊起過陳將軍之事,當時的皇帝還篤定陳將軍沒有反心,卻不知現在如何,於是問道:
“陛下又如何想呢?”
“陛下對我倒關懷備至。”陳將軍說到這裡不由搖頭一笑,“這時候滿朝文武怕有一半都在向陛下建議,找個什麼由頭,將我除掉,又不知多少人建議陛下提防着我,莫要與我獨處,陛下卻偏反其道而行之,常請我去宮中單獨會談,命我陪同皇子出遊或狩獵。”
“將軍請吃菜。”
“先敬先生一杯。”
陳將軍說着雙手捧酒碗,對着他遙遙一祝,也不管他如何,便仰頭喝了一碗。
宋遊也端起來小酌一口。
昂州的米酒倒也聽過,聽說其中上品只以米芯釀造,此時親自見識,果然非同一般,還只是剛端起來,就聞到了馥郁的米香,聞着給人的感覺像是這碗酒喝起來會是甜的、清清涼涼的,不過真當喝進去後,卻和想象不同,大多數味道還是正常的酒味兒。
陳將軍放下酒碗,拿起筷子欲夾菜,見這桌菜餚雖然新穎,香氣撲鼻,可心中煩悶,也沒有多少動筷的慾望,隨便夾了幾口菜,便又與宋遊敘說煩悶。
酒是一碗接一碗。
雖說陳將軍的神情一如既往的平靜,吐字也依舊清晰,言語依舊有條理,不過言談內容卻不知不覺已有變化,也能從中察覺出他的酒意。
“陳某是武人,擅長行軍打仗,卻不精於朝中之事,不過也有幾分洞察人心的本領。以陳某看來陛下大抵是信任我的,只是這與他是否要將我除掉沒有太大的關係。”陳將軍搖頭一笑,“只是他自視甚高,不可一世,把自己當做神靈,自以爲能控制一切,覺得在他的手下,沒有任何一個人能翻起風浪來,自然不屑對我下手。”
這時的陳將軍,和一年前有不小的差別。
看來被召回朝的一年,真是如履薄冰。
宋遊聽了也不禁沉默。
原來史書上那些功高震主的名臣神將被除去之前,自己都是知曉的,只是別無他法,若不真的謀反,便只能等別人來主宰自己的命運了。
談了許久酒已喝乾,桌上也一片狼藉了。
這位在戰場上戰無不勝、從無怯意的將軍搖了搖頭,嘴上帶起一抹笑意,感慨道:
“朝堂兇險,更勝戰場啊。”
與此同時,門外走過一道人影。
似乎本是想來找道人的,看見道人在待客,愣了一下,便又折了回去。
陳將軍臉上依舊見不到醉意,但見狀也立馬起身對宋遊行禮:“叨擾先生許久,讓先生見笑了,此時陳某已然盡了興,既然先生有客來,便不多打擾了,謝過先生招待。”
“我送送將軍。”
宋遊也在感嘆中起身,餘光瞄見了從樓上走下來的貓兒的身影,又瞄了眼碗中米酒,無聲無息間,碗中渾白的米酒頓時清澈了不少。
“先生送到門口即可。”
“也好。”道人真當停下腳步,只轉頭與他對視,“將軍也算在下的故人,若想來拜訪故人,儘管上門便是,沒有別的,一桌飯菜是有的。”
“定會再來打擾。”
門外的親衛已將馬牽了過來。
陳將軍又與他拱手,對視片刻,這才上馬,離開了這裡。
道人目送他遠去,轉頭之時,便見貓兒在地上輕巧一跳,倏的一下,跟一支箭一樣,便躥上了桌面,在桌上嗅了又嗅,找到道人的酒碗,隨即便將一隻爪子伸進了酒碗中。
似是察覺到道人的目光,她保持着這個姿勢不動,卻朝旁邊扭過頭,與道人對視。
隨即當着道人的面,勾起爪子,低頭伸出舌頭,舔了幾下。
“唔……”
貓兒砸吧下嘴,又用舌頭舔了一圈嘴巴,這才端坐下來,看向道人。
“三花娘娘爲什麼要用我的酒洗腳呢?”
“不是洗腳!”
“那是什麼?”
“只是嚐嚐你們喝的酒。”
“三花娘娘想嘗的話,給我說就是了,我給三花娘娘單獨倒一碗,又何必要將腳伸進我的碗裡呢?”
“反正你都喝完了,而且這不是腳。”三花貓擡起前爪,爪子勾起,看起來像是貓兒握拳的姿勢,她低頭將自己爪子盯着,“這是手。”
“反正是踩在地上的。”
“只是灰塵而已。”
“……”
“三花娘娘想喝一下你的酒和三花娘孃的酒喝起來是不是一樣的。”
“爲什麼?”
“隔壁那個女的人說,酒喝起來苦苦的,辣嘴巴,喝下去還會燙燙的,但是三花娘娘喝的酒卻跟水差不多。”
“這樣啊。”
原來源頭在吳女俠這裡。
道人搖了搖頭,走過去開始收拾碗筷,同時對貓兒說:“三花娘娘難道不知道,貓兒成精之前吃不到甜,鳥兒成精之前吃不到辣?”
“好像是哦……”
貓兒露出了思索之色。
“三花娘娘難道不知道,人吃起來溫嘟嘟的東西,貓兒吃起來,就會覺得燙?”
“好像是哦……”
貓兒眼睛睜得更大了些。
“既然如此,貓的嘴巴又怎能和人一樣呢?”
“好像是哦!”
貓兒露出恍然大悟之色。
“何況三花娘娘還不是尋常貓兒,是貓兒神,神通廣大,法力高強。”
“那肯定就差得更多了!”
“恭喜三花娘娘,都會搶答了。”
“三花娘娘很聰明!”
“這個自然。”
“這個自然~”
“我是道士道士也算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打誑語,三花娘娘又何必對我起疑心呢?”
“篷……”
貓兒從桌上跳下,化作人形,開始幫着道人收拾桌上的殘局。
內疚之下,可勤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