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真是高人!”
“我等今天是開了眼界了!”
“真是神仙手段!”
一路衆人圍着宋遊,驚駭又推崇,儼然把他當成了遊世的高人。
一大羣人往老者的主家走去。
就是這村裡最大一戶人家。
不說別的,只站在院子外面,看這白牆檐角,透出院落的竹梅,便知這裡住的定是一戶講究的人家。再過了石獅子,進了那硃紅大門,裡頭的景緻也絕不是普通山村富戶所能有的。果不其然,待老者進去通報、說明情況時,身邊便有人告知宋遊,這戶人家原是做官的,到了年紀還鄉之後在此養老,此前在路上所見良田沃土,多是這位劉老官人的產業。
過兩日就是劉老官人七十大壽。
七十古來稀,劉老官人還鄉已久,雖不打算大辦,也沒請什麼客人,但家裡的子侄還是要來的,還請了戲班,想好好熱鬧一番。
偏偏前幾天村中來了這頭惡虎。
起先以爲它吃飽了就會走,還給它殺了豬羊,說了好話,可人家竟是賴在了這裡。
劉老官人開始有些急了。
若是尋常老虎,組織些青壯也就驅走了,奈何這虎狡猾,竟與他們鬥智鬥勇,幾天了還奈何不得,這才決定去縣裡請人。
驅虎順利,壽辰還能勉強舉行,驅虎不順,便去派人告知縣裡子侄,不要來了。
如今宋遊輕鬆驅走惡虎,既幫了大忙,又展現了非凡的本事,劉老官人自是禮遇有加,連忙給他們安排了最好的房間,請他們住下,棗紅馬也拉到後院去好生伺候,又派人來問宋遊在衣食住行上有什麼喜好忌諱,還說叫他們把衣服拿去給家中浣衣娘洗,可謂十分上心。
只是宋遊畢竟只是勸走猛虎,並非除掉了猛虎,村裡衆人還是放不下心。
晚上劉老官人便安排了一頓豐盛晚宴,桌上滿是大魚大肉,可憐老官人路都快走不穩了,還親自爲宋遊倒酒。
“先生真乃高人也。”
“只是一清修山人,當不得。”
“不知先生在何處修行?”
“逸州靈泉縣,陰陽山伏龍觀。”
“想來也是仙山名府。”劉老官人說道,“老朽嚮往仙道多年,只是不知先生驅退那猛虎的,又是何妙法?”
“雕蟲小技,不值一提。”
劉老官人和身邊人對視幾眼,露出爲難之色,隨即又恭維道:“先生幾句話便能勸離山中惡虎,實乃神仙手段,只是那惡虎歸了山林,等先生過幾日一走,我等怕是又要提心吊膽。”
說着老官人立馬堆笑:
“不是懷疑先生仙家手段,只是這畜生畢竟是畜生,秉性難除……”
“劉公敬請放心,我已與它說通,它不會再回來了。”
宋遊也清楚,他們竭力將自己留下多半也有這個原因在內,只是那猛虎傷了人也就罷了,卻只是吃了些家禽家畜,而看它一身清潔,身上既無黑腥之氣身後也無倀鬼隨行,也是從未害過人的,加之又有了些智慧,離開啓靈智也不遠了,上天有好生之德,他也願意網開一面。
而萬物有靈,畜生愚笨,不講規矩和信用其實是需要“聰明”來做支撐的,因此動物比人行事更講規矩。一旦腦中有了規矩,知曉一件事可以這樣或不可以這樣後,便很少再違背。
再加上這調禽聚獸一法自有奧秘,既與那山間猛虎做下約定,宋遊便不會再去尋它傷它,它也不會再違誓下山。
既是約定,也是道法。
既是心性,也是玄機。
二者相加,宋遊纔敢給衆人保證,說它絕不會再下山了。
而見到宋遊如此肯定,劉老官人再與身邊人對視幾眼,也不好再多說了,只得相信。
“真是多謝先生。”
“舉手之勞。”
“吃菜吃菜……”
晚上回了房間,劉老官人還派人送了幾支蠟燭來。
蠟燭的光比油燈要亮些。
宋遊點燈時還有些感慨。
說實話他長這麼大,這還是第一次主動點蠟燭。道觀中倒是偶爾會點,但那也是香客來上香敬神點的,道觀師徒二人都不誠心敬神,平常自然不會爲了敬神買蠟燭來點。
蠟燭可太貴了。
宋游上次在逸都打燈油,一斤還不到一百錢,而若換成蠟燭,一支就得三四百錢,通宵點一夜的話,少說也得用個兩三支。
這劉老官人真是大方。
宋遊洗漱好躺上牀,蓋好被子隨意一瞥,又見三花貓趴在窗邊,湊近窗口,看着外邊的夜。
貓的心思人怎麼猜得透。
過了一會兒,才見她扭過頭來,盯着牀上的宋遊,脆聲問道:
“老虎都長那麼大嗎?”
“三花娘娘在想白天的老虎啊。”
“對的。”
“三花娘娘第一次看見老虎?”
“對的。”
“老虎就是會長得很大。”
“都長那麼大嗎?”
“也有大有小。”
“今天那個算大的嗎?”
“不算最大的。”
“還不算最大的呀……”
“又自卑了麼?”
窗邊的貓兒卻不答,只是繼續問道:“貓可以長那麼大嗎?”
“恐怕不行。”
“成精的貓呢?”
“恐怕也不行。”
“哦……”
“其實說起來,三花娘娘比它厲害。”
“爲什麼?”
“三花娘娘會說話,會吐火,會化人形,而那山虎力量強大,也不過只是先天優勢罷了。”宋遊看着這貓,“還是三花娘娘更勝一籌。”
“我很聰明。”
“一點沒錯。”
貓兒便從窗邊跳了回來,不再東想西想的了,依舊象徵性的在牀尾角落趴下來。
不出意外的話,明早她會出現在被窩裡。
“睡吧。”
宋遊隨手一揮,熄了燭燈。
次日清早,劉老官人又派人來請,請他去吃早,又請他屋外散步,恭恭敬敬與他閒談,無非年紀大了,看他是有本事的,便病急亂投醫,想求些延年益壽的丹藥或法子,宋遊幫不上忙。
又過一日,便是劉老官人大壽。
劉家請了村中所有農戶,也有些在外的子侄回來,還請了吹打的唱跳班子,弄得很是熱鬧。
本來前幾日村子裡才鬧了惡虎,即使劉老官人百般強調,人心也還有些不安定,但這人一多,聚在一起,就什麼也怕不得了。
宋遊被請到了主桌坐。
身邊都是些德高望重的老人。
桌上則是平常少有吃到的大魚大肉,不乏山珍野味。廚子也是難得的講究,每一道菜都有章法,起碼像是一道菜。還真別說,在這個鐵鍋也纔剛剛普及不久的年代,村中宴席能有這麼多的菜式花樣是比較難得的。
很快宋遊又發現,這裡吃飯很有意思。
大家熱情得過分,因此在吃的時候,你得把碗小心護着,身後有專人端着飯盆四處遊走,稍有不慎,就會有一大勺飯蓋在你的碗裡。甚至有時候會有兩個這樣的人左右夾擊,讓你顧左不顧右。
宋遊覺得有趣,仔細觀看。
很快他便想通,這其實是主家大方熱情的象徵,因爲在這年頭,白米飯對大多數人來說是很奢侈的,能做到白米飯管夠,甚至把你吃撐,既說明主人家一點不吝嗇,也能說明主人家的實力。
而這強行添飯的戲碼,便柔化了主人家的顯擺,遮蓋了客人的窘迫,又爲此添了許多樂趣,使得席間氛圍也變得極好。
再看吃飯的人。
即使這些人才剛開始吃第一碗,完全有着兩三碗的飯量,也一開始就將飯碗捂得嚴嚴實實,默契的與添飯的廚娘鬥智鬥勇,等到一個“不經意間的失誤”纔給碗裡添上一碗香噴噴的白米飯,然後引發笑聲一片。
似是配合,似乎玩鬧。
又似是一種含蓄的文化。
宋遊漸漸地陷入深思。
而就在他思索時,一個不慎,廚娘已悄悄到了他背後,他慌亂之下,只學着身旁人,端着碗從右往左避,卻不料左邊還有一個廚娘,反應過來時剛吃一半的飯碗已經重新冒出了尖尖,成了一個冒兒頭。
“哈哈哈哈……”
桌上笑聲頓時響成一片。
宋遊一一看去,除了他自己和站在他腿上好奇不解的貓,所有人都在笑,那沾了油湯亂顫的鬍鬚,黝黑又佈滿溝壑的一張張面容,張嘴露出的黃色的不健康的缺三少四的牙齒,奇怪的是,心中不僅毫無反感牴觸,反而只感受到了滿滿的淳樸與燦爛。
是純淨的心和純粹的喜悅。
莫名其妙的,他也露出了笑意。
這是這個時代的樂趣。
是這個時代的肆意開懷。
隨即身邊的劉老官人點下頭來,樂呵呵的要傳授他護碗的訣竅,他心中通明,只俯首側耳,專注的聽。
不解的只剩下三花貓了。
……
晚上,戲班登臺。
臺子用的是祠堂的神臺,邊上掛滿了燈籠,這時比白天更熱鬧了,戲班子唱了一整晚,臺下人也聽了一整晚。滿地都是奔跑的孩童,在這沒有霓虹燈的夜晚大叫着追尋着最樸實的快樂。
宋遊也坐在下邊聽了一整晚。
爲什麼說比白天更熱鬧呢?
因爲白天壽宴只宴請了村裡的農戶,而到了晚上唱戲了,卻連隔山隔水的人都趕來了。
他們有的是在猛虎進村之前收到的信,說今日這裡有人搭臺唱戲,便提前算着日子,並不知道前幾天這裡來了老虎。有的離得近的,倒是聽說過最近有猛虎下山,但想着人多,也沒什麼可怕的,爲了聽戲,也在天黑前趕過來了。
不少人是走了十里山路來的。
甚至有人還帶了草蓆來,聽到困了,隨地就睡。
這無疑是個樂趣極少的年代,找個樂子也十分難得,或許正因如此,有些東西便變得彌足珍貴,需好好珍惜,不可輕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