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個道人走過繁華街巷。
貓兒邁着歡快的小碎步走在前頭,看起來已經記住了回去的路,時不時停下來,回頭看一眼身後的宋遊,又看一眼國師,看一眼宋遊身上的衣裳又看一眼國師身上的衣裳,看一眼宋遊的腳,又看一眼國師的腳,不知在想些什麼,等他們走近了,她才繼續往前。
身後是兩名道人說話的聲音。
“不知多行道爺可好?”
“下山時還算健旺。”
“年少時跟隨家師,呵,也是家父,有幸見過多行道爺一面。”國師露出懷念之色,“至今依然記得多行道爺的風采。”
“她現在年紀也大了,一般都在觀中,既不下山,也不見客。”宋遊小聲回答着,“等我走了,恐怕連道觀的門都很少再開了吧。”
“是嗎?”國師似乎有些驚訝,“聽說當年多行道爺可是很愛交友的。”
“可能是年輕時都把朋友交完了。”
“聽過不少。”
只講大事大勢,必成之事。
“……”
“貧道才能雖然不高,不過承蒙陛下看重,被奉爲國師,在其位謀其政,自然也要對這世間事多些關注。”國師笑着說,“貧道自打聽說雲頂山崔南溪遇仙一事之後,心中好奇,便找了最近幾年天下間的神仙傳聞來看,發現有些有明顯聯繫。明德一年在逸州,明德二年在栩州,平州南畫縣的傳聞是在明德二年初夏,雲頂山則在明德三年夏末秋初,最後競州昂州也各有傳聞,直到今年長京城隍與城外的妖鬼,想一想,差不多也該是又一代伏龍觀傳人下山的時候了。”
“各有所長而已。”
“國師操心之廣,在下敬佩。”
“貧道所會不過是小道,大道在伏龍觀,當年的天算道人便是我鹿鳴山奉天觀仰慕的真仙。”國師與他互相恭維,“不過話又說回來,在伏龍觀的傳承面前天下間又有哪個傳承不是小道呢?”
“不過是機緣巧合。”宋遊搖了搖頭,“國師此番纔是妙算。”
“在下並不瞭解,不敢多言。”宋遊看了眼外頭的天,拱了拱手,“天色不早了,在下還得回去做飯,差不多也該告辭了。”
“那就好。”
“正是!神靈爭位,人也爭位,反倒弄得天下妖魔盡起,民不聊生!”
“早做準備,上聯天宮,下表朝廷,籌建陰司。”國師說道,“地府初成簡陋,便行簡陋之事,隨後逐漸完善,便行完善之事,貧道看來,最初的地府只需有陰司緝拿天下妖鬼即可,等到地府逐漸完善,生靈信念香火又造就更多陰神,給陰神帶來更多神通,地府便有了更多職責,自然而然便可以做更多事情,最主要的是,自然而然,一步步來,莫生亂子……”
“這世間又有何人不老呢?”
國師便把他請到了頂樓,親自找了炭爐來生火,煮水點茶。
“貧道以爲,世間多有沒有消散的孤魂野鬼,無處安身,世間也多有作惡之人因爲種種原因逃脫了陽間律法,或是陽間律法無法制裁。”
“長京城隍大人近兩月來越發勤勉,連帶着長京也安寧了不少,都是道友功勞。”
“山上一夜,山下一年,道友真乃仙人也。”國師瞄了他一眼,“那崔南溪得遇道友同行,也算三生有幸了。”
此時它卻只專屬於一個人。
不知北山道人所說的“輪迴地府有國師在背後推波助瀾”一說是真是假,也不知國師此問是因爲不確定這些信念能否凝聚地府打造輪迴,想聽聽伏龍觀的傳人對此如何看待,又或者他對此有所想法,想聽聽伏龍觀的看法,再或者是他需要自己的幫助。
大抵是這些話除了伏龍觀的傳人沒別的人可說了,一說起來,便停不下來,可又因爲兩人初識不久,不甚瞭解,有所剋制。
“在下只是推他一把,談不上功勞。”
“聽來不是易事。”
“好茶。”
宋遊想了一會兒,有些話想說,但不確定自己是否想清楚了,也不確定國師是否想聽,於是又放棄了,只笑着對他說:
“國師此言,若是讓朝廷中的王宮貴胄們聽到了,不知有多少人睡不着了。”
“不敢當不敢當,世人不罵貧道,千百年後,沒有人說貧道妖法亂國,貧道就燒高香了。”國師一臉慚愧,“要是貧道真有本事,就不會任城外那幾個妖鬼作亂多年而拿它們沒有辦法了,還得等到道友到了長京,才能將它們平息。”
“……”
也許詩詞文賦中也會寫到它。
“此時天色尚早,貧道的觀星樓離此不遠,家中還有幾兩陛下賜的茶葉,如若道友賞臉,便去坐坐,好與道友長談。”
“就像剛開始的天宮。”
“所以啊,他們就算怕,也不該是怕貧道,有沒有貧道,百姓都是這麼想的,他們能讓貧道不敢亂說,難道還能讓天下百姓不敢亂想不成?”
“不知道友覺得能成嗎?”
“貧道也曾想過助他下定決心,奈何貧道只會卜卦推算,既沒有讓他害怕的本領,也沒有幫他除妖的法力,還好道友來了,如今看來,那位城隍大人感受過真正的民心與香火之後,恐怕再有人逼他回去躺着,他也躺不下去了。”
上好的茶葉上好的水,又是上好的茶藝,出來的茶也自是好茶。
宋遊舉杯再次抿茶。
不多時,三杯茶擺在面前。
“道友既是伏龍觀的傳人,自然知曉天宮從何而來,這滿天神佛又從何而來。”國師也舉起杯子飲茶,“如今世人逐漸深信地下有地府,就如當初他們深信舉頭三尺有神靈一樣,也逐漸深信死後會入輪迴,不知道友對此又如何看?”
“國師此言差矣,天下萬法,到了極致皆可通神,又哪來大道小道之分。”宋遊頓了一下,“倒是在下早聽說過國師文能治國武能安邦,學識淵博又能掐會算,輔佐得大晏民富國強,這才值得敬佩。”
“原來是三花娘娘,失敬失敬。”
“這邊請……”
宋遊頓了一下,又看向他:“不知國師是怎麼認出在下的?”
“請!”
“道友所言甚是,不過以現在看來,民心所向之下,萬衆信念彙集,地府的凝聚幾乎已是必然,區別只在於何時凝聚,又凝聚成什麼樣子,這凝聚而成的地府又如何運轉。”國師搖了搖頭,“若放任不管,地府剛成之時,怕是亂糟糟一團。”
這是當朝天子特地爲國師夜觀星象修的樓閣,處在僻靜之處,本身地勢就高,樓閣修得也高,姿態雄偉,高近二十丈,底層邊寬都有十多丈,飛檐五層,琉璃瓦頂,也許千百年後,這座樓閣不毀於天災人禍的話,也會是一座天下名樓,後人來長京都會去打卡的一個地方。
“如國師所說,既然天下百姓都對此深信不疑,甚至已有人供奉陰神之像,地府的誕生只是時間問題。”宋遊想着說道,“誕生地府簡單,不過要想衍化出輪迴,恐怕並不容易。”
“各有所長。”
大約一刻鐘之後。
將茶葉槌碎,又放入茶攆中研磨,那一來一回的聲音很是閒靜,伴隨着他說話的聲音。
本身三花貓已走向了左邊,聽見聲音回頭來看他們一眼,又跑了回來,只是這次就要走在後頭了。
“在下所做之事,其實微小不已。”
三花貓學着人的語氣,卻學得不像,國師不禁笑了笑,低頭槌打茶葉,於小爐中添炭。
“道友以爲如何?”
“道友所見與貧道略同。”國師說道,“只是貧道想着,既然凝聚地府只是時間早晚,不如就讓它在這一代凝聚成功,如今大晏強盛,陛下也是個英明的帝王,儲君雖然未定,爭權奪利,可也都不是無能之輩,天下雖不太平,也算穩定,正是好時機。”
“是。”
“國師又怎麼看呢?”
“國師如何想呢?”
“道友是指……”
宋遊也沒有問他如果地府建成,他在裡面是什麼位置,現在支持他的當朝皇帝又是什麼位置,那不合適。同時宋遊也不甚在意,人生短短,地府建成對他來說唯一值得期待的,就是自己親眼見證了這件了不起的事情發生,此外別無想法,別無謀求。
“原來是國師大人,失敬失敬~”
“那位城隍大人貧道也有些瞭解,當時裴皇后知書達理,母儀天下,將後宮治理得井井有條,能教出這樣的女兒,想來也不是平庸之人,只是一來沒有德行威望不敢輕行神權,二來膽小缺乏魄力,一直畏畏縮縮,怕惹怒權貴被罷黜,三來不知民心香火爲何物,只覺得當城隍是陛下恩賜,自己這樣渾渾噩噩也能長存下去,等回過神來,發現自己的神靈之身岌岌可危時,再想下定決心已經沒有當初那麼容易了。”
“還未與國師介紹過,這位是三花娘娘,在下下山之後與她相識,結伴同遊天下。”宋遊頓了一下,又看向三花貓,“這位是國師大人。”
國師與宋遊一番長談。
“有理……”
“請……”
國師露出笑意,隨即看向宋遊,笑吟吟說:“修道之人生性隨意,伏龍觀更是如此,貧道就不繞彎子了,不知道友可有聽過地府輪迴一說?”
原來他請自己來,是想交談這個。
“貧道自然不敢講給他們聽,也不敢在外頭說,不過伏龍觀乃世外之地,歷代觀主都是人仙,縱觀天下,貧道也只敢講與道友聽了。”國師說到這裡又眯了眯眼睛,“不過話又說回來,他們睡不着又如何,睡不着正好,若有此地府,能讓他們睡不着,才該是個好地府。”
“年紀大了,總會變的。”
這般名樓自然不是宋遊那種街邊小樓可比,一走進去,一樓便是一個巨大的空間,用來會客,二樓房間不少,用來給國師手底下的道童住,三樓擺滿了書架,滿是書籍竹卷,四樓則是國師住的地方,五樓中間也有一個房間,裡邊有桌椅茶几,想來國師偶爾也會請人上來飲茶談心,四周則是有環繞樓層一圈的走廊,可以用來觀星。
“喵~”
宋遊思索了下,這才點頭說:
三花貓也低頭舔了一口,露出思索之色。
這位國師在文人士子、平民百姓之間的評價確實褒多於貶,只是終究與權力牽扯太深,宋遊這種懶人,本不該與他深交。不過相遇即是緣,人家既同爲道人又與師父有過一面之緣,如今盛情相邀,只是道人之間的閒談相會的話,也沒什麼不可以的。
宋遊端起一杯來,飲了一小口。
宋遊與貓停在觀星樓下,都擡頭望去。
宋遊放下茶杯說道。
“民間早有這類傳聞吧。”
國師指向了前方巷口的右邊。
據說平常國師便住在觀星樓裡,此外他在長京沒有府邸。
“……”
“可有時正是這樣,本就在一念之間,往左一步,往右一步,都是巨大差別,可不是所有人都如道友這般,有讓他往左一小步的本事。”
國師當先進去。
“是啊……”
“若有一界陰間地府,既可收容天下孤魂野鬼,給他們安身之處,也避免他們在陽間爲亂,還可組建陰司執法,專管那些作亂陽間的陰鬼,也有助於人間的太平法治。此外若人死之後靈魂不再自然散去,陰間地府便是所有人死後的歸宿,陽間犯過法而未被懲處之人,無論是瞞天過海,還是因爲身份尊貴沒有得到陽間律法懲處的,到了這裡,全都再審一遍,陽間脫罪,陰間受罰,不也能震懾惡人?”
“原來如此。”
“如何?”
“順其自然。”
“地府地獄一說。”
國師聽了也是不慌不忙,又爲他斟上半杯:“說來這地府和輪迴的學說,也與佛教有些關係,貧道今日去天海寺拜訪正慧方丈,也是與他討論了一番地府輪迴之說,正慧方丈很有修爲,也很有見解,貧道受益匪淺。”
小的細節則不提。
“那便打擾了。”
“何必急着走?不如就在貧道這裡用個晚飯,夜晚一同觀星。”
“下次一定。”
宋遊已經站了起來。
這幾天吃的都是鄰居女俠從外頭薅回來的榆錢,女俠出食材,他負責烹飪,互相搭夥,品味時鮮,要是自己不回去,恐怕她要餓肚皮了。